第一章死者的前言
1、咔嚓
棺材落下来,砸在我头上。
咔嚓。
那是颈骨折断的声音。
这个声音我熟悉,很像恩人收留我那天,我折断野兔脖子的声音。
恩人躺在棺材里。
是我杀了他。
现在他的棺材杀了我。
2、看透
死后我才发现,人一死,就什么都知道了,包括你活着时搞不懂的事。
关于我的死因,有人说是恩人显灵报复我。
死后我问过他,他说他没有这样做。事实上他不恨我,反倒可怜我,因为我挣扎了一辈子,还是活得很低级,他的一片苦心都白费了。
有人说我死于恶有恶报。
死亡降临那一瞬间,我也这么想过。
现在明白了:都他妈扯淡!不错,我是恶人,但我绝对是小恶人,从九品凶手。一大串恶人,封官拜爵有之,寿终正寝有之,最大的恶人还当了皇帝!我如果恶到底,不去良心发现抬棺材,怎么会死得那么窝囊?
一连串恶人加起来,就是你们后代说的多米诺骨牌,我只不过是最后一块。
不间断的坍塌,不取决于牌,而取决于推手。
甚至在推手之前,还有摆牌手。
摆牌不就是设局么?
局从来没有停过。
我这张牌,不过是大人物落在局上的一粒皮屑。
3、混建康
我叫王良。
这个名字看字面挺好,听起来有歧义。
它像魑魅魍魉中的那个魍魉,又像是“忘良”,好像天生就是魔怪和没良心的畜生。
在我杀了恩人之后,这个名字成了我狼心狗肺的证据。
假如我父母亲读点书,对音韵讲究一点,也许就不会取这个名字。
准确地说,假如我有一个确定的父亲,我也许就没有这个名字,因为父亲十有八九根本就不姓王。
我母亲都不知道我父亲是谁。
江东总是乱哄哄的,外祖父一家一直在逃难。逃着逃着,就只剩下母亲一个人。
她最后逃到了妓院里。
她隐约记得那几天每天都有好几个男人光临,大部分都是兵痞。
就算她能精确锁定我这颗苗来自哪颗种子,她也说不清种子的主人是何方神圣,因为没有那个妓女会记住嫖客的姓名。
她自己姓隋,让我姓王,大约是想显得来自大姓人家。王家的确是大姓,不过他们盛于晋,衰于宋,到齐的时候,已经泯然众人。齐朝最火的姓当然是皇家萧姓,我估计她想了想没敢取。至于“良”吗,我猜她总想着有人花钱赎她从良。
她没等到这一天。
她病死那年二十四岁,我七岁。
我不怎么想她。因为一想起她,就会想起暮色降临后形形色色的男人,还有他们留在屋子里的味道。
我觉得她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是那种味道。
不过等她死后,我才知道有个妈妈多重要,哪怕是一个卑贱的妓女妈妈。
她死后,我就在建康街头混。
混,就是乞讨、偷窃、斗殴加随便什么地方倒头就睡,就是你发现这个世道上好像没什么好人,就是你活得像蛆虫,随便一个有权有钱或者有力气的人,都可以踩死你。最为可恶的是,跟你一样潦倒的人,不会因为同是街头沦落人就对你客气,他们也找机会欺负你。
从那以后,对于人性善这种说法,我都只用鼻子哼一声。
等我死了,看得更透了,我连哼一声都懒得。
4、混不下去了
混在建康,唯一可以信赖的,就是自家兄弟——拳头和脚。前者用来打,后者用来跑。该打就打,该跑就跑。
我最骄傲的是理论上不打比我弱的人,但如果他们犯贱,不自量力地撩拨我,我也会把他们打得见了我就绕着走。
我像所有流浪狗一样,很容易嗅出谁的牙齿更尖利,从不招惹我干不过的人,无论是地痞还是官差。
但他们会惹你,因为他们和我的区别,是专门欺负活得不如他们的人。
遇到他们找茬,我就躲;躲不开也不能打到底,虚晃几招赶紧跑。
就这么连打带跑地混,到十五岁出头时,没人敢惹我了。因为我终于练到打和跑都一流。更为关键的是我的心磨硬了,足以用来磨刀。整个建康城都知道我是个疯子,只要一动手就停不下来。
但这个世道是个巨大的七级浮屠,我在最底层,上层人从来不混迹于低贱市井,根本不知道我存在,也就不知道我的是不可招惹的。
假如我们如星辰各行其道,从来不交叉,也许我到今天还是建康街头一个混混,卑微可憎如蛛丝。
有一天,我在路边捉虱子,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不远处。
我鬼使神差地吐了痰,而它落地时,正好遇到马车上落下的一只靴子。
靴子的主人是个漂亮的小白脸,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是庙里的钟磬声,从云端降下来:
“给我舔干!”
我站起来要走,被他的随从一脚踹翻,鞭子像雨点一样落下来。
不远处是一家屠户。
我抄起剔骨刀的时候,正好一个大块头撞过来,我没怎么用力,刀子就插到了他的大腿上。
从来没见过血那么冒的。
从来没听过那么瘆人的惨叫。
我撇下刀子,狼咬屁股一样跑出建康城,混上一条货船,到了江北。
混建康的日子结束了。
5、恩人
恩人叫陆超之。
他遇见我时,我下的套刚好抓住一只野兔。
他在马上喊了一声:
“你放了它,我给你吃的!”
但是我的手很快,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拧断了兔子的脖子。
恩人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不过他还是把吃的给了我。
他是信佛的。
一名姓佛的将军。
后来他说如果不是在战场上险些丢了性命,他也许不会信佛。
有一次他负了重伤,一只脚已经踏进阴间,还好江东医生手艺高,把他拖了回来。夜里,他在一艘船上疼醒来,听着雨点敲打船篷,身下江声呜咽,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打打杀杀罪孽深重,此时船外流的都是血。
伤好后,他去拜访高僧,后者告诉他,不必纠结于生死杀伐,谁杀谁都是欠债,又都是还债,本钱利息都是有定数的,只要不存心为恶,只管任心而行,到最后终有清算。
他看到我时,正是他从寺庙返回兵营的路上。已经是深秋,我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头发结成了一片硬硬的毡,光着脚。
他把我带回兵营。
不知道换了多少桶水,我才洗出个原形。
照着镜子,我发现我原来不难看。
母亲好看,估计我那个不知名的爹也不赖。
换好衣服,我去拜谢恩人,他凝视我一阵,笑着说你是个俊俏后生啊。不过你脸上有一股戾气,要是去了,人会更美。
啥叫戾气?
戾气就是你心里有恨。
放心吧,我会慢慢给你去了这股戾气。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跟着他,一跟就是十年,直到今天我杀了他。
他到底没能把戾气给我去了。
6、晋安王
我混建康的时候,皇帝陛下是萧赜,本朝的第二个皇帝。
他爹萧道成就是趁着宋朝刘家兄弟内讧,捡了个大便宜。
据说他们这一枝是汉朝萧何的后裔。
当然我也可以说我是王羲之的后裔。
总之皇帝们说话都当不得真。
对一个孤儿乞丐来说,谁当皇帝谁封侯,谁娶公主谁杀头,远没有泔水桶里的半块胡饼值得盯紧。
跟了恩人以后,我发现自己一脚踏进了贵人圈子。
因为恩人侍奉的是世祖武皇帝萧赜的七皇子肖子懋,堂堂的晋安王。
晋安王有很多头衔,这将军那都督这刺史那中书的,我都记不全,反正他这一辈子就是在当各种各样的官。
他比我小三岁。我开始在长安街市上小偷小摸混饭吃时,他还在和尿泥。但人家有个好爹,整个国家都是他家的。
不过我倒不妒忌他。
我会妒忌另一个乞丐忽然被阔寡妇招去,一夜之间轻裘驷马,从此直上云霄,绝不会妒忌皇家子弟胎里就注定的荣华富贵。
蚂蝗会妒忌凤凰吗?
再说他这人不错,对下面的人没架子,整天就是读书、写字。
他对恩人很好。我是恩人的贴身随从,所以他对我也不错。
我死的时候,腰带上的那个玉佩还是他赐的。
晋安王这一年来都很不安。
因为朝局不安。
7、朝局
一切都是因为世祖武皇帝的种子歪瓜裂枣。
太子萧长懋死在了他前面,此时他才发现这个儿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瞒着他干了好多坏事。
这儿子,就算不早死,当了皇帝,也是败家子。
然后就是太孙萧昭业。
这个孙子比他爹更会演戏,长得秀气斯文,说话很乖巧。
萧赜老了,本来就隔代亲,看到孙子懂事,就更高兴,下定决心把大位传给他。
临死前嘱咐孙子:前五年放手让宰相去干,五年后一定要自己处理政务!你要是还想念爷爷,就一定要看好咱这份家业。
做孙子的一张口就掉眼泪,爷爷更加感动,自信托付得人。
他哪里知道孙子为了早日登基,天天盼爷爷赶紧死,天天在后宫祈祷爷爷喝水呛死、吃鱼扎死、一个跟头摔破脑壳。
听说爷爷病危,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喜字,周围绕了三十六个小喜字。
这样的货当了皇帝,天下能好到哪去?
事实上他即位之后,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玩。玩女人,包括爷爷的女人;玩赌博,像大江决堤一样输掉国库里的钱;玩酗酒,一喝醉就从衣冠禽兽变成禽兽;还玩失踪,两三天宫里找不见是常事。
天下这东西很公道:如果你镇不住它,它就会另选一个。
它选了西昌侯。
萧鸾。
萧鸾是高帝萧道成的侄子,武皇帝萧赜的堂弟。
从萧道成当皇帝那一天起,他这一族就恍如大河分出一支,越流离皇权越远了。
但萧道成喜欢他,萧赜也喜欢他,唯独文惠太子萧长懋自称没来由地讨厌他。可以想象,萧长懋如果即位,他会有多惨。
好在这个最大的隐患自我消失了。
萧昭业也不喜欢他,但是他既然对理政毫无兴趣,就得找个大牲口来干活。
萧鸾就是这个大牲口。
他捣鼓来捣鼓去,不动声色地搬掉绊脚石,渐渐大权在握。
那条分出去很久的支流,慢慢地改道了,慢慢地回到干流上,慢慢地把原先的水挤出河岸了。
换血!
神秘的暗杀事件接连发生,死者都是宗室子弟。
接着是明杀。
先杀聪明的、年长的、强壮的,剩下的慢慢收拾。
在建康的先死,在郡国的后亡。
皇帝还是萧昭业,但他已经是光棍一根了。
你说,这种情势,晋安王如何能安?
8、龙蛇
我死后才发现,晋安王其实很糊涂。
他念了那么多书,一点也没有长心眼儿。
准确地说,书读多了就会死心眼,因为书上说的都是死人的事情,很难教会你怎么和活人斗。
他居然相信人都是将心比心的,以为好人在一起,就能把天下捯饬好。他如果像我一样在街头混过,就不会这么幼齿了。
假如他只是一腔菩萨心在王府读书,怎样幻想人心都不为过。很不幸,他带着这样的念头,居然还想干大事,要匡扶朝廷,护持皇权!
大事是大丈夫干出来的。
皮不厚、心不黑、手段不毒辣,何来大丈夫?
左脚都能想出来他会死得多难看。
事实上他善待了那么多人,最后不出卖他的,也就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我的恩人。
有人直接出卖,有人间接出卖,有人装糊涂,有人落井下石,还有人算准了要从中大赚一笔。
当然我也想从中赚一笔。
可是我失败了。
因为我死了。
这一场生死劫,卷进去无数人的沉浮兴衰,没有几十万上百万字,根本说不清楚。
好啦,我不想说了。我说这么多,累了,我要长长地睡了。
这个叫导弹熊的人,他好像对这一段很感兴趣,那就让他说吧。
他的问题是无法穿越,没有足够的目击证据,而历史学家留给他的东西又语焉不详。
再说他那样的书呆子,就是穿越过来,也不得要领,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原地好。
无所谓,他要写的是你们称之为小说的东西,真真假假无所谓的。
历史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历史就是连我这样在场的人都未必说得清的东西。
我要睡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