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钱眼眶里噙着泪水,周身发出的忧伤叹息和一种青草的味道,却有着可以忍受打击的惊人的坚强和勇气。此刻,陈法阳终于透露出关于沱江改道的谜底,即他们要斩断的是一条蛟龙,南华山山脚的观景山与奇峰的衔接处,正是龙的颈部。
“要打仗了,”陈发阳说,“一位皇帝身边的军师,他从少年时期起,就开始从昆仑山经云贵高原追索一支龙脉,到达镇筸城后,发现这儿屏立南郊气势非凡的南华山和与之一脉相承一头扎入沱江的奇峰,就是他要寻找的龙头,并由此推断出总有一天这地方会有人出来问鼎中原,真命天子将出。他将这一实情报告给了朝廷,皇帝岂能容许边远的镇筸有他潜在的对头?于是大笔一勾,要令一条巨龙身首异处。”陈法阳说。
“是这里要出反王吗?”小女人问。
“不,是出镇压反王的王。你知道,功高会盖主。”
小女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真是被搞糊涂了。
“你很郁闷吗?”小女人问。
“我一直心有余悸,”陈法阳说。
小女人知道了陈法阳心里纠结的原因后收敛了笑容,她认为为此短暂的郁闷是必要的,但很快他就会超脱出来,并以他渊源千古的智慧和神奇超凡的能力为朝廷作出贡献。
“我相信没有什么会难倒你的。”小女人说。
但陈法阳并没有摆脱瞑暝中的折磨。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躁动不安就像秘而不宣的火山,烧灼他的心,就算每天喝下一桶温水也难解焦渴。“不要畏惧,”他无数次闭着眼睛对自己说,“我可是皇帝派来的。”
有一天晚上,夜深了之后,陈法阳在幽暗的灯光中穿上一袭黑袍,还从箱子底取出了一顶道帽戴在头上,擎一注香对着围墙站定,一本正经在祈祷什么。小红钱轻轻拉开门扇,差点跌倒。“你要动真格的了?”她喘了口气,“你那样子真能镇住真龙天子!”“我不能一事无成,”陈法阳说,“我已经和劳工们约好了时间,只可惜,这样的话此地方再也出不了皇帝了。”他一边说,坚定地晃到黑夜里去了。
那一晚开始后,陈法阳天天半夜出去,有时一连几个晚上白天都没有回家,至始至终呆在工地。小红钱忍受不了那份寂寞,趁他回家的当儿悄悄拉住他的衣角,目光流露行云雨之欢的愿望,但遭到了他的拒绝。“这个时候,是不能有半点邪念的,否则会前功尽弃,”他说。小红钱尽管让自己燃烧的激情弄得浑身颤栗不已,欲疯欲狂,也不得不将火浇灭,化晴为雨。但她爱他,仍然像以前那样不露声色地、执拗地等他。大概过了四十多个夜晚,被挖开的道路终于不再长合了,成了一条几十米宽的河沟。
好端端身首相连的两座山被斩断两截,镇筸城的人总觉得像是一个伤口,因此他们不断地谈论此事。过了些日子,最终成功改道的河流更让他们感到了生活的诸多不便,他们便觉得愤怒了,于是找到了始作俑者的陈法阳。那时候陈法阳正与自己的小女人呆在一间不很密封的房间里,哼哼唧唧地忙个不停,于是大家都感到来得不是时候,因为他们认为碰到这样的事情是不吉利的、要倒霉的。
“呸球,背时的!”他们骂着,又散开了。
最为感到事情有些不寻常和异样的是廖嘎宗顺,这当然来自他职业的敏感。他曾经一遍一遍翻动手中的纸钱冥金,想从那有如无字天书的铜元锉痕中洞悉一点事情的真相,但似乎看不出一点痕迹。特别是刚挖通河道的时候,有三天三夜城里的鸡犬不鸣,打破了他紧张的平静。他越发觉得有必要找人聊聊,释放凝虑。他先找到了叫花子,以为凭他的经验和资历会有所想法。但叫花子经受授徒无望、还遭到让人扔出饭碗的耻辱及种种希望破灭等一系列打击后,一副自暴自弃、一蹶不振的样子,除了喝酒就是喝酒,像一辈子没喝过似的。廖嘎宗顺便觉得找错了对象,“对牛弹琴啊!”他说,方觉得自己的知己太少了。
他最后想到了岩匠。
说实话岩匠一点都不喜欢他,感觉他带来的是一种尸体腐烂的味道,似乎让人感到死亡气息的渐渐逼近。
廖嘎宗顺做出很亲近的样子,他转动着眼珠,先是为面前如此宏大的墓宅而震惊,接着又为十分讲究的巧妙设计和古雅玲珑的精美雕琢而哑然失色。“这是天人的杰作啊!”他以他惯常的口气感叹不已,“我知道你是高明的建筑师。”
“我只是一个岩匠,”岩匠说。
廖嘎宗顺抓起他纤细却起着很多茧子的手,“怎么说,你也是拜过师傅的,认过路的人和别人不一样,你没有感觉到什么吗?”他说。
“什么?”
廖嘎宗顺不由分说地将岩匠带到了南华山麓。那时候,改道后的沱江正以飞快的速度,冲过观景山与奇峰的交颈口,滚滚东流……即使岩匠仅仅看了一眼,就坠入了万丈深渊。因为他是一个真正拜过师傅的优秀的匠人,不仅懂得建筑地理,也多少禀承了前人的某种灵异,他深信不疑这是一条被彻底破坏了的风水龙脉。那一刻,岩匠抓住自己的头发,嚎啕大哭起来。
“这是谁?谁是他妈的这样的笨蛋,”他骂道,“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他叫陈法阳,他可是带着圣旨的人。”廖嘠宗顺说。
“也许,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岩匠很有预见地说。
沱江成功改道之后,陈法阳并没有轻松,因为还有大量的善后事宜,比如重新构建要塞交通,这是计划之中的事,也是他预料之中的非做不可的事。果然,城里人又一次找上门来了。他们直问他桥什么时候修好。陈法阳也不亏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应付这样的事就像杀鸡不用猴刀一样。
“马上,早在这之前材料都备好了。”陈法阳道,“我说过,我会努力地让这里变得更好。”
陈法阳说的当然不是假话,他准备充足是有目共睹的。开工砌桥墩的这一天,他让人搬来现成的条石,石灰等,工匠们把石灰不断投进大锅刚煮烂的滚烫糯米稀饭里搅拌,将粘糊灌入砌好的岩缝,以便给人留下天衣无缝坚不可摧的印象。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桥墩就砌好了。但在铺设桥面时,出了点事故,负责修桥的工程师无缘无故掉进沱江河淹死了。有人亲眼目睹了此事,还说当时就在工程师身边,感到桥晃动了一下,接着有块石头掉了下去。
过了一天,又有一个役工掉到河里死了。一连四天都是如此,共死了四个人。当事人跟其他的工匠谈论起此事,那些工匠又跟他们的老婆孩子讲,到后来满城人都议论开了。大家都说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一时间大家都在说,搞得人心惶惶的。
小红钱一天数次跑去看死人,回到家里却将家里的红被盖白床单甚至所有红的白的衣物手帕全扔了出来。因为那些颜色自然不自然地让她想起死人身上脸上脚上盖的穿的颜色。说到底就是害怕和恐惧,怕死人,怕鬼,尽管她从不相信有鬼。她的这一弱点似乎在她幼年时就养成了,那时候她所在的村子每年都会死人,出于对死亡的好奇她每次必去观看,那些病亡的、断臂的、刀伤的、枪打的,有一次还见住在房屋后面的一个妇人去割草时从悬崖栽下深壑,头让乱石刺穿,抬到家里还在汩汩鼓血的场景。陈发阳每次回来见到的总是她衣衫单薄地坐等在门口,焦急而无奈的样子。
“你不害怕吗,不进屋去?”他说。
“外面夜雀归巢,路人形色匆匆,活人有什么害怕的。”她说。
“什么?”
“我就怕鬼,怕死人。”
陈法阳喘了一口气,一副很了解她的样子:“原来你是怕自己呀!”
小红钱一向扑到他怀里:“不要再死人了。”
“这是意外,”陈法阳说。
“不管是不是意外,”小女人说,“都不要再死人了。”
陈法阳把眼睛盯到了房梁的一根木柱,说:“这不是你一个女人能料到的事情。”又把她拉到一边,放下嗓音:“我只知道,这是一座没有活人开祭,无论如何都会垮掉的桥。”
小女人张大了嘴巴,脸沉了下来:“天啊,果真这样,是你杀死了他们?”
陈法阳不置可否。
“难得你早就知道?还会有多少人死才会结束?”小红钱暴跳起来。
“不知道,也许一个,也许更多。”陈法阳说。
“陈法阳,”小红钱尽管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但仍然克制下来,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你不会是生病发烧,烧糊涂了吧,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请你不要胡闹好不好?”陈法阳掀开她的手。
这是他们俩人第一次开始闹别扭。显然,小女人是因为搞不懂他的真实意图,觉得他在骗她,而他又苦于无法说得清道得明的某种原因。把房门关好后,陈法阳想以片刻的温和来冰释前嫌,但当看到她那双冷漠的眼睛的时候立刻意识到她以往的激情已大打折扣。他一个人先睡下了,半夜,当他醒来,看见她还穿着衣服和鞋子,坐在床沿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态度坚硬而倔强,好像与他势不两立的样子。一连几天都是如此。这让他无法专心进入到某一件事情上去,有如禁锢了手脚。他有了焦虑,还为此坐卧不宁。
第五天晚上,陈法阳突然从一个箱子里取出了一件钱衣,那件钱衣以前他经常穿在身上招摇过市,自从认识小红钱后,差不多封存了。“好吧,我不跟你开这种玩笑了,”陈法阳把钱衣穿到了她身上,说,“没有人再会死,满天的乌云也会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