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嘎光烈和陈范一直在等待匡嘎惹巴的东山再起,可是不久他们就发现自己实在空怀了一颗希望之心,因为匡嘎惹巴在辞去副军长的日子里,让一种失眠症折磨了长达半年之久,他不仅身体消瘦,精神不振,更糟糕的是他的意志,他几乎跌倒在自己欲死不活的生活里。万不得以,陈范有一次在与他喝茶时,往他的杯子了投进了几粒药丸。这样,匡嘎惹巴在昏睡中和陈范一起随摇晃的车辆回到了家乡镇筸。
匡嘎惹巴回来后的第一件不可回避的事就是去见匡嘎一琼。那时候匡嘎一琼正为治里霉烂的地方而忙乎着,他几乎将匡嘎惹巴给忘记了。但匡嘎惹巴却一直认为是自己夺走了匡嘎一琼三十四师的兵权,并为自己败家子的行为而无法面对,愧疚不安。他先派人送去了那把从日本少佐手里缴获的镶玛瑙石的锋利如削的宝剑。匡嘎一琼端详良久,然后敏感地问:“这是谁的剑?”
“我是专门来看看师长的,请原谅我不请自来。”匡嘎惹巴随即走了进来,他穿起了自己的便服,用谦卑地鞠躬代替了军礼。
匡嘎一琼一点都没有感到吃惊,似乎分手两年而一切事情皆在他预料之中。他把剑挂到了墙上,“这是你的战利品?”他说。
“我自食其言,没有先当炮灰,请老师长另当处置吧!”匡嘎惹巴低声道。
“我说过要你去当日本佬的炮灰吗?!”匡嘎一琼突然地一反常态,咆哮起来,“请把你的头抬起来看着我!”
匡嘎惹巴抬起头来,但目光警醒,因为这个时候,他突然感觉眼前发黑,仿佛又面对了一只若即若离的带十字架的枪口。他很奇怪这样的一种映像,但却没有一丝恐惧。
“你把我们的家当败尽了,”匡嘎一琼语气又缓和起来,“我听说,嘉善之战只要求坚守四天,你们却打了七夜七天,难道你忘了最重要的一条首先要保存自己才能更好地消灭敌人这一战术吗?”
“我没有忘记,师长。”
“但好好的一个师化为了乌有。”
匡嘎惹巴默然。
“我,从来都不愿舍弃自己的一兵一足,”匡嘎一琼说,“那是割自己的肉。”
匡嘎惹巴不语。
“事已至此,我现在能说什么呢,还望你吸取教训,好自为之。”匡嘎一琼恨恨的语气。
匡嘎惹巴又呆了一会。他很想做一些解释,但这位老上司只重结果,而对过程并不感兴趣。他发现他们之间有了芥蒂,话不投机半句多了。他们的谈话不欢而散。匡嘎惹巴最后谢绝了匡嘎一琼留他吃午饭的好意,有些落魄地走了出来。在下台阶时正好与匡嘎云飞擦肩而过。他们一时都没有认出对方,但匡嘎云飞却为一种莫名的东西而驻足,似乎是一种久违的熟悉的菊花馨香。他确信是从刚才那擦肩而过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当他扭头看时就惊奇地喊出了匡嘎惹巴的名字。
与匡嘎一琼正好相反,匡嘎云飞对结果不感兴趣,却对过程充满由衷的关心和好奇。他热情地邀请匡嘎惹巴去喝酒。
“我知道,一二八师在嘉善打得很激烈,后来牯塘一仗又败了,你们还吃了官司。”匡嘎云飞说。
“请不要提起战争,”匡嘎惹巴说。
匡嘎云飞看了看对方无限严肃的苍白的脸,“想起战争就像回忆过去的一场荒唐的噩梦,你在想这辈子恐怕别想再抬起头来了,”匡嘎云飞说,“而且,损兵折将四千多人,真不知怎么向家乡父老乡亲交账,他们都日夜盼着子弟归来呐,怎样交代?”
“请你住嘴!”匡嘎惹巴几乎吼了起来。
“交代个屁!”匡嘎云飞自顾着说,“打仗本来就是把脑袋摆到屁股上的,光荣了就算球了,谁能负这个责,要怪自己找阎王去!何况还没有一个人怪你,人家打进家门了,不还手是死卵,打不赢也要打,剩一兵一足又怎样,剩一只手一只脚又如何!”
匡嘎惹巴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出自匡嘎云飞的口中,他的确吃惊不少。一直以来他都把匡嘎云飞视作自己手下的一员败将,像许多被收赂的土匪一样,是个头脑简单,没有正统观念和信念,无原则可讲的暴乱分子,狂热的好斗者。这时才发现他之所以能在众多的不简单的人面前建立自己的威信完全有他自己的特立独行的为人标准。
这是一座很大的露天排档,里面置放着像是就地取材而来的树根餐桌,凳子的脚张牙舞爪,呈不规则形状摆放。这一次,匡嘎惹巴完全为自己紧绷的神经松去了弦,他喝醉了,因为醉,他显示出少有的失态,说话断断续续,语无伦次。
“全城人都走空了,一位县长,把一串古怪杂乱的钥匙交给了接防的我们,也走了。刚刚得到位置,大队敌机就来轰炸。炸了整整七天,有些同乡为对付敌人,七昼夜不吃不睡。血战的结果,四个团长死去一个伤三个,四个团副死去三个伤一个,十二个营长死去七个伤五个,连、排长死去的就更多了,兵士更难计。关键时刻他们越打就越不愿意撤,他们为的什么,还不是为家乡争气,为国家争气。这是他们的脾性。后来我们的受伤官兵好了,部队得到些补充,又编入七十军,参加武汉保卫战。牯塘一役,我们奉命去增援预三师,谁知尚在途中,预三师就溃败下来了,我们正面与敌交火,打得天昏地暗。某些指挥官纯粹为推卸责任,不仅不念我们火速增援之劳,反而恶人先告状,说我们一经接触,即溃不成军……”
“扯卵谈!”匡嘎云飞突然生起气来,但他又似乎沉到了自己的思维里,“很可惜,”他说。
“可惜什么?”匡嘎惹巴问。
“可惜我没有参战,那才叫痛快的仗火。砍日本鬼子脑袋,不用顾惜,逮到就横刀下去。”
匡嘎云飞的话让醉了的匡嘎惹巴不愿再开口了。在征得对方的同意后,匡嘎云飞将匡嘎惹巴送回了家。一间简易的木房子里,介银在锉着花,她好奇地看了匡嘎云飞一眼,想留他坐下来喝茶,但匡嘎云飞说还有事走了。
尽管时光流逝,介银的心中因郁积了太多的牵挂和悲伤,她还是不显老,一幅干净利索的模样。但在经过半辈子的辛勤劳苦之后,内心已感到自己像到了人生的暮年,甚至感觉自己就要死了,有好几次她都明显地碰到了死神的触摸。她听到死神告诉她,那一年的七月半鬼节,巫师在天王庙为镇江一役的将士招魂,其他人全部回到了家,唯独自己的丈夫乃贵的魂魄没有回来,因为他是自戕而亡,属于自愿,而这一类的魂魄是回不来的。
起初介银并不相信,她相信一种至死不渝的爱情会穿越千山万水。“他觉得自己无颜见你,因为没有实现诺言,连一只玉手镯也没给你。”死神说。这一下介银完全相信了,因为丈夫的私下承诺除了他们自己,并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此后她一点都不畏惧死了,她希望自己早一点见到丈夫,告诉他她并不稀罕什么玉手镯,只要俩人能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她计划花一年的时间亲自去将丈夫的魂魄带回,如果不能,她死也要跟他死到一起。但一直以来她始终都没有忘记一件事,那就是她曾答应莫歌要将匡嘎惹巴好好地交还给她,甚少要交还给匡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