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以后下起了暴雨。匡嘎惹巴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下车,但他知道只要火车一直行走就会到达目的地。事实上军人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目的地,只不过哪里需要那里去。有那么一刻他突然有了忍受着盲目服从还要体验光荣感的烦恼,并觉得选择军人来开始自己的职业是一种错误。但很快又为这一想法感到羞耻,国难当头,任何的自私畏惧的想法都是不和适宜的。所有的士兵跟他一样,在经过一个个车站后,他们把枪搁在一边,俯身靠在不停摇摆的桌子上,昏昏糊糊。漫长的旅途让他们开始思念自己的父母妻儿,或幻想着他们也许正依着柴扉,立在村头,盼望他们的归期。
某个早晨,他们集中在一个车站下了车,因为战争的阴云笼罩,而尚未经历战事的江汉平原,到处是人心惶惶,拥挤不堪的难民。部队在附近的刘公庙暂住,匡嘎惹巴赶到七十军军部请命。在那里,匡嘎惹巴见到了军长李觉。李觉是长沙人,他因为久仰嘉善抗战英雄,与匡嘎惹巴一见如故。但军务繁忙,他们的闲聊没有超过半小时。匡嘎惹巴在与军长分手后,即奉命星夜开抵九江、德安一线结集。
战斗的打响也是瞬间的事。就在一二八师进入集结地后不久,日军的飞机遮天蔽日般挤满了我军上空,他们的水上炮艇也密如渔网,并用炮弹的狂轰滥炸封锁江面。那情景不像是侵略,倒像在表演。我军用镐铲筑起的临时工事,在重磅炸弹的摧残下危如累卵,有些部队在毫无招架的情况下就已鸡飞蛋打。快到上午十点钟光景,一二八师突然接到第九集团军司令部总指挥李汉魂措辞严厉语气焦急的来电,命令他们于下午两点务必赶到鄱阳湖防线的牯塘接防赵鼎昌部的预三师,匡嘎惹巴正在纳闷为什么不是第十集团军司令部的命令时,有人又立即打来电话说七十军现在划归第九集团军了。
“临战易帅,简直是胡扯!”匡嘎惹巴生起气来。他正想报告日军正向我阵地不停轰炸,能否等天黑借夜色掩护行动以减少伤亡,那边已啪地将电话挂断了。
“好吧,传我的命令,七六七团作为先锋,立即跑步到牯塘增援;七六三团居中前进;七六八团做后卫,全部轻装前进。”
很容易想像,在这四面一马平川的原野,一二八师就像是一群活蹦乱跳的兔子,也无疑地成了日军肆无忌惮扫射的活靶子。他们的飞机差不多挨着士兵们的头皮了,尖利的呼啸穿透空气,令人窒息。有些士兵的头发都着了火,满地是被炮弹击中的、剩下一口气前还极力将肠子摁回肚去的士兵的尸体。匡嘎惹巴一面向军部报告一二八师面临的险境,一面又不得不冒死前进。
事实上赵鼎昌的预三师早已经不住日军海空部队的联合攻击,在上午十一点左右完全溃败下来,日军撕开了我军鄱阳湖防线,如潮水般涌来,很快就与一二八师的先头部队接上了火。为阻击敌人,战斗一直打到第二天入夜,日军因失去了飞机、舰艇的炮火支援,受到重创,才停止了进攻,拉着满车的尸体回去了。当然,一二八师也是得少失多,他们有近千名的官兵阵亡了,处于战斗前沿的七六八团二连、三连几乎全体完事。子夜时分,军长李觉派出了他另外的也是唯一的一个师从侧翼掩护,让一二八师乘夜撤出牯塘,到德安南约三十里的白槎修整。
这次的损失无疑地又给匡嘎惹巴当头一棒。匡嘎惹巴撤出牯塘到德安后,他开始想为什么这种灭顶之灾的战事总落到自己的头上,唯一的结论是此乃天意,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在灵隐寺里老僧所说的话,并相信那真是一个高人的告诫和预测。可是不久,他反而接到了由武汉军事法庭传来的传票,让他接受军法执行总监的审判。原因是他的上司——第九集团军指挥李汉魂越过七十军司令部,直接电告陈诚控告了他。
“一二八师作战不力,他们一经接触,即溃不成军,匡嘎惹巴难辞其咎。”李汉魂在电告中说。
匡嘎惹巴在看到电令后如同肚中吞下了一头牛还打不出饱嗝一样撑得难受,当时他正和副师长戴嘎季韬以及几位团长在一起,那些军官倒是怒火冲天,骂起娘来,但骂过之后就开始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对劲,显然遭遇了别人预设的一个圈套。颇有头脑的陈范下了结论,他分析说是某些人欺负他们没有后台且是地方杂牌军而初露的欲吞并他们的司马昭之心了。
“我敢肯定,”陈范又说,“有人在垂涎我们的师了。”
“师座,你此去凶多吉少。”陈范又分析道。
大家一阵纷纷议论,莫衷一是。匡嘎惹巴对于这样胡乱的猜测简直厌烦了,于是决定抛开所有猜疑和个人名利得失,带上他的参谋长赵嘎季平、副官侯汉清及包括班长藤占清在内的警卫等十人由瑞昌出发到武汉去了。
军事委员会武汉行辕担负着审判的职能,但它不做任何的调解。下午约四点,匡嘎惹巴一行刚刚在武汉露面,匡嘎惹巴和赵嘎季平就被带到军法总监办公室隔离起来,副官侯汉清和警卫在传达室则被命令先交出武器。本来就憋气窝火的警卫们一下被激将起来了,他们反而把枪口对准了那位傲气十足要卸他们枪的值勤副官。“缴枪吗,老子的脑壳里还没有这个词,我日你妈!”侯汉清骂着粗话,牙巴骨都歪了。“把那狗日的先解决了再说!”警卫也吼道。
紧张的局势眼看就要酿成一场真正的血腥内战,那位值勤副官似乎从未见过这样一脸杀气满嘴粗话的蛮子,心想人说湘西人野蛮,苗里苗气,莫非这干人真的是天生的土匪,杀人不眨眼?惹不得,不能硬逼,果真枪响起来,自己的小命就完了。这时,值勤副官摆出了一副摇头乞尾的笑脸:
“各位,各位,不要动气吗,这是上面的交待,我只是服从,既有意见,我可以向上禀报,不要急躁嘛。”
他们最后请出了匡嘎惹巴。他们的态度也异常地好,说不过是为社会治安起见,让警卫人员把随身武器暂时地交给保管。
匡嘎惹巴一出现,警卫们绷紧的脸松弛下来,眼圈红了,泪水长流,万般的言语也无法表达自己心里的难过。但他们与师长的心灵相通,师长的每一个眼神他们都懂,那是在长期的战火洗礼中锻炼形成的。师长说,你们放下枪,他们就放下了;师长说,你们卸出子弹,他们就卸出了;师长说,你们不要惹祸,要好好地生活,于是他们就回去了。
走的时候,他们给匡嘎惹巴行了一个军礼。
法庭审讯是秘密进行的,除了一位两鬓霜染的军事执行总监中将,一位领章是一颗五角星的面容清瘦眼睛诡谲的颜检查官,一位是戴上校领章的书记官,再就是第九集团军司令部的一位上校参谋和七十军军部的上校政治部主任。他们的年龄皆在五十多岁,却对于审讯他们的这件事情表现出旺盛的精力。台下孤零零地坐着匡嘎惹巴和赵嘎季平。书记官宣布开庭后,颜检查官便宣读了公诉书:“……九江、牯塘打响之后,预三师赵鼎昌部遭到敌人陆海空三军强大的联合攻势,赵部伤亡惨重,情况危急……一二八师在接获集团军总指挥李汉魂将军的电令后,增援不力,延误军机,致使牯战线全部崩溃,牯塘、九江陷敌,南昌吃紧……影响保卫大武汉的整个军事部署,一二八师难辞其咎……”
第九集团军司令部参谋接着做了补充发言:“……李司令官七月二十三日上午九点电令一二八师驰援赵部,限令在下午两点以前到达前沿阵地,但一二八师至至下午六点还未达到,且一经与日军接触,即溃不成军……”
“活见鬼!”匡嘎惹巴愤怒地叫了起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不讲证据,也要讲良心,一个军人的良心!”
“好吧,那么请一二八师师长匡嘎惹巴陈述。”书记官说。
匡嘎惹巴强压下满腔怒火,并告诫自己要沉着冷静。于是字斟句酌,据理力争起来:
“总监督官、检查官,本人不才,拙于辞令,但仅就事实真相,有必要陈清,以正事听。我一二八师去年十一月嘉善血战七昼夜,减员百分之四十,经过几个月修整补充,到今年五月,才基本定员,武器弹药也陆续得到供应。七月中旬,我师由湖北移放九江,此时日军正猛攻马当、湖口,两地旋即陷敌。由于我七六七团防守严密,敌人一联队兵力进攻受挫,于是分兵沿鄱阳湖滩头向牯塘进犯,当时预三师赵部驻防牯塘,敌人掌握了制空权,加上炮艇进入鄱阳湖,向牯塘发炮,以配合步兵巩固滩头阵地,赵部阵地分断陷落。至二十三日上午九点三十八分,总部电令我师增援牯塘,限令下午两点前到达赵部前沿阵地接防。我当即于九点四十分命令七六七团为前锋,跑步前进,向牯塘增援,命令七六三团居中,七六八团做后卫,轻装前进,留下七六四团固守九江阵地,阻敌进攻。各团即按部署,立即行动。我师防线,原在九江郊区至湖滨一线距离牯塘月七十华里,一马平川,河港水泊不少,部队运动困难,易于暴露目标,敌机低空侦查后,发现我军行动,立即俯冲投弹扫射。但我军士兵仍充分利用地形,跑步前进。正午十二点,七六七团团长陈范向我报告,赵部已经溃败下来,不可阻挡,敌人前锋部队已经进入牯塘。我当即又命令七六七团不管任何情况仍跑步前进,向赵师指挥部靠拢。同时七六三、七六八团就地选择地形,迅速挖掘简易工事,接应七六七团,并防守左右两翼阻挡敌人迂回。此时敌机临空,频频府冲扫射,阻我增援七六七团,下午五点多,经浴血奋战到达赵师阵地,即与敌人展开激烈战斗,敌人组织集体式冲锋四次,均被我军沉着应战打退下去,直至天黑,敌人停止攻击。二十四天刚亮,敌机九架便分批轮番轰炸,并多次低空扫射,我阵地工事在硝烟弥漫中荡然无存,而敌人大军又在舰艇炮火的支援下,向我阵地猛扑,我部损失惨重,但全体官兵仍报人在枪在之决心,固守阵地。下午四点,接到军长下达的电令,始撤到德安两公里外的白槎休整。现在说我部未能按指定时间到底牯塘前沿,延误战机,溃不成军,是为查明事实真相,这点我是不能接受的,请总监和检察官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