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备道付籁和匡嘎沃银在此地蹲守了三个白天夜晚,他们从果雄乜倔强得近乎蠢笨的脾性中料想逃走的天王会等不急卷土重来。而这一次,他俩都一致决定不会再放过任何一个造反的人了。匡嘎沃银把所有的强势炮火摆到了一个必经路口,准心精湛到即使一直麻雀也别想飞过。但随后的几日过去,却只见到曾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个小头目女人。她意外地带来了果雄乜的四十、五十户到这里投降归顺了。那时下起了暴雨,他们行进的身子不时让闪电弄成黑影。女人像被沉重压力压得抬不起头,不断匍匐着叩首,恳请饶恕。
“尔等如真心投顺,为何等到大军紧逼寨落,情急而来,知有今日,又何必当初?”兵备道怒道。
“请允许立功自渎,”小头目女人微闭眼睛。
“还有什么功可立?!”匡嘎沃银说。
这时,小头目女人推出了一件蠕动着的模糊的东西,正是那个逃走的天王。天王在逃跑时还在一路招兵,但表现得一点也不像个男人,倒像个吓傻了的疯子,女人们不想他再胡来了,出于保住族人得以延绵而抓住了他,并在族人的默然中押到各寨示众,每到一寨,就割两刀,走了十多寨,几乎被碎割了。
“你将不会再受苦了,”小头目女人对天王说,微闭了一下眼睛,“如果你还有什么话,我的脑是刻字的岩壁。”
“不,请忘掉徒有虚名的英勇或懦弱。”天王虚弱地说。
“你仍然是我们的英雄,”小头目女人低声说。
天王突然睁开了血肉模糊的眼睛,但声音却渐渐微弱:“请给我一个仪式吧,按我们的习惯,去唱一首离别的歌。”
“只是,仪式要简短了,也许我不能为你做得更多。”
小头目女人变得更加庄重而深邃,她的喉结动了一下,似在吞咽口水,而后声音在风雨雷电前奏的情境中飘了出来。她的歌恍惚迷离,却有让痛苦变成欢乐,让黑暗变成光明,让死亡变成梦境的沉醉。
看月亮莫在月头上,到十五自会满满的一轮
看太阳莫在傍晚时,到清晨它自会大放光明
莫让那前面的凤凰山,挡住了眼睛
莫让那眼前的困难,终止了我们的行程
明天,后天;儿子,孙子
会有大塘大坝把鱼养,会有大田大土任耕耘……
其时,天王闭上了眼睛,已经死去。一个果雄乜想证实他是否还活着,也想达成另一种效果,仍然给了他最后一刀。
“为什么杀他?”兵备道为此感到震惊,问举刀者。
“我们不再需要这样的人了。”回答说。
兵备道又把脸转向小头目女人,“也是你的意思吗?”他说。
“族人说,乌鸦是乌鸦的路,”她回答。
兵备道似乎有点明白了她的意思,“那么,你们决定不会一条黑走到底了,”他说,“但我仍无法知晓尔等的真心或假意。”
“心在各人的心理,意在自己的脑中,你不必知道。如果担心我们耍花招,请剁去我们的脚和手,我们只当是天老爷的安排。如果还相信浪子能回头,我叫陇嘎那朵,大人,记住我的名字就行了。”
“你是你们的头人?”兵备道有点吃惊。
“我们没有头人了,大人。”
“她是我们的歌师。”另一个人说。
兵备道真是怦然心跳了。面前的女人,是这样一副模样:美丽消瘦,郁郁寡欢,神情落寞,一颗细细的本该长在嘴角的美人痣却长错了地方,点到眼角去了,这让她的眼睛看起来像永远汪着一汪泪。此前,他听人说,歌师见多识广,机敏睿智,果雄乜的一切大事小事基本都是由歌师来主持,一个婴儿的出生仪式、婚丧嫁娶、同族交往等,他们继承发展和传播着自己民族的古老文化,也记录漫长历史岁月的的朦胧身影和原渺足音。而因为他们没有文字,很多还属于遗传的印象代代相承,从祖辈的记忆传到后代的脑中。
“太可怕了。”兵备道自言自语起来。
“什么?”匡嘎沃银问。
“她的脑袋中的影像,那些看起来像是血腥的屠杀……”
“你如果担心她的记忆,这还不简单吗?”
匡嘎沃银用一只手指了指腰间挎着的剑。
“和割韭菜那样简单。”他说。
“但头发不是韭菜。”兵备道又反驳道。
虽然陇嘎那朵给兵备道带来的震撼是如此强烈,之前对于她一无所知,而后仍是一个有如深渊一样的谜,但当天,暴雨停歇之后,兵备道还是将她们放回去了。他的理由很简单,出于一种内心的感觉。匡嘎沃银虽然觉得他有点怜香惜玉,但并没有表示太多的异议,他认为自己无须转弯抹角,就是认定小鸡飞不上天,量死虾公没有血。
这次的冲突事件,兵备道付籁一直隐瞒着不愿上报,独自担当起来。在沉默中,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在仕途的道路上成熟了。不久,他斗胆给朝廷上奏书信,希望重新拟草苗疆治理章程,还不断以书信知会一些高级军政人员,酌商紧要的善后事宜,其中,希望戳用苗弁中的生苗酋长寨长,以域管域,以苗制苗。
“此乃最好最恰当稳妥的长久治安。”兵备道在奏折和书信中均强调着说。
兵备道在镇筸的兵营呆了两个漫长的冬天,在他无尽的期盼中,七月份,经军机处议定再呈皇帝御览后,终于得到了批复,决定录用当地果雄乜的人才,封为苗守备、土千总、土外委等。
这样的官职不外乎管束同族,承担着上传下达、护送粮鞘、雇佣夫役的琐事,算不上什么,但不管怎样,总算开启了一扇小小的可以融合的窗口。
就职仪式简洁而短暂,一位知事宣读了公文,被审定的苗守备们便在一张粗糙的桌子上按了手印,并得到了花翎顶之类的一些赏给。但整个过程,兵备道一直都没有看到那位小头目女人陇嘎那朵。
兵备道一直都没有疏忽陇嘎那朵,她一直是他措施的灵感所在,更重要的,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她是一个极端聪明而敏感的女人,他有必要使其坚向归化之心。陇嘎那朵没有如期而至,兵备道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越发想打开他认为的她有如深渊一样的谜。但派去的当差回来,说陇嘎那朵在乌巢寨的一个岩洞里。
“她在岩洞里做什么?”兵备道问。
“那里是她的家,大人。”当差说,“她独自带着她牙牙学语的女儿,好像在教她说话。”
“说的什么?”兵备道居然紧张起来。
“我还认真地听了一下,是‘莫歌’,”当差说,“那是她女儿的名字。”
“啊,家里还有什么人吗?”兵备道问。
“没有,大人,听说孩子的父亲在上一次的冲突中死掉了,那时她还没有结婚。”
“胡说,没有结婚哪来的孩子?”
“这是果雄乜的习俗,他们总是等有了孩子再结婚的。”
“啊,是吗?”兵备道觉得真是无聊,有点疲惫地说。
兵备道是这样一个事不做好誓不罢休的人,有一天,他居然从军需处拨出了五百大银,派人修复了陇嘎那朵曾经被烧毁的房屋,并将就近的可归之地,酌量拨给了她收领。
但一切都没有使陇嘎那朵受宠若惊和倍加感激。她将房子给了其他更多的孤儿寡母居住,将苗守备一职,举荐给了她的一个名叫巴雄的表哥,因为表哥天生是一个异类,不仅对汉人的语言文字及习俗礼仪大加赞赏,还孜孜不倦地学习。
表哥喜极而泣,等不及正式下文,就自己带着一只水牛的头角,进到衙门里来了。
“屡蒙高厚恩施,至伏极渥,惟有约束群苗,力图报效。”巴雄说,真正伏地叩首了。
他的举动倒让兵备道吓了一跳,但兵备道不仅具有才能,还具有一双慧眼。他把牛头挂到了墙壁,交换给他的是一张盖好了章的任命公文。
不久,这里出现了一种新生事物,允许果雄乜到一个规定的地点与汉民交流物品,流通货币。一天,一个女人用一杆枪换回了二两银子,她用这银子买回了一条丝巾和几升大米,一副青春焕发,兴高采烈的样子,连路都走不稳了。她对她的丈夫说:
“真是划算呀,那枪连一只野猫都打不了。”
“果真如此吗?”丈夫说。
“不信你自己出去看看。”
丈夫走到寨子,看到很多户家里把刀枪搬到了操坪,放到驮粮食和工具的马背上,似乎还在盘算着什么,一点都没有感觉事情的蹊跷和微妙。
事实上,那是兵备道在以每一杆枪给银二两,刀一把给银一两,矛子一柄五钱,甚至将不完整的器械也酌情减半的价格广收苗枪,他这样做一来让穷得叮当响的果雄乜有卖刀枪买犊之利,可以以资糊口,而又不致反侧为匪。这真是高明的一箭双雕,而幕后的策划者,正是巴雄。
不管怎样,在他们的苦心经营中,烽火真的不再死灰复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