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嘠沃银在成长的过程中,城楼上负责放炮报时的又增加了那位叫花子。那是一位又老又丑的偏脑壳老人,但他一点都不让人讨厌,因为他的残疾并不是先天生成,而是在多年前的一次对敌作战中被一炮击中。偏脑壳老人在作为军人方面干得很成功,曾一度做到了这支筸军中的参将。但他天性喜欢自由,对于无拘无束的生活似乎意欲未尽,他喜欢炮声,乐此不疲,就像喜欢一支熟悉的催眠曲。
“这是我的刺激,”他对匡嘎沃银说,“是老子的痒。”
“不,”匡嘎沃银的目光扫过他的头,纠正着道:“是你的痛。”
叫花子觉得匡嘎沃银并没有懂他,他一巴掌甩了过去,但匡嘎沃银把他的手推开了。“不是吗,你怎么没有女人,我听人说你以前长得好,就是那一炮,把你的上面的头打歪了,把你下面的头也打缩进去了。”
“鬼崽子,这就是老子的痒,女人怎及炮火的绚丽多姿?!”叫花子又举起了手掌。
“想打我,除非你是我的师傅。”匡嘎沃银说。
听到这样的话,叫花子高兴得呆了几分钟,他不知说什么好,突然一个跟斗,翻到了房梁上,飞檐走壁起来。
匡嘎沃银被这个无可质疑的动作陶醉了,才知道老人至今还身怀绝技。
叫花子不仅成了匡嘎沃银的师傅,而且他的母亲菊在和他的同胞胎妹妹也把他当作了家里的成员,每星期都用干菜炖肉,将酒温在鼎罐里,请他来吃几次晚饭。他开始教匡嘎沃银一种拳术。大约在公元前二十五世纪以前的蚩尤时代,这种拳术就已经产生了,叫蚩尤拳或苗拳。它的基本套路就是拳打四门,脚踩品字,进退似游蛇行路,使人难防难进。而且要求举手成拳,出步成桩,动作快速、凶猛,只要有一立足之地,就能施展本领,击败对手。偏脑壳老人在自己拳术套路的合理取名上还颇费了周章,觉得越是有杀伤要害部位的越应有个漂亮的名字。结果确定击敌太阳穴的叫丹凤朝阳,挖眼的称双龙夺宝,剜敌乳房的称仙人摘桃,攻敌下身要害的称关公挑袍。“漂亮的名字和美丽的女人一样,会让人念念不忘的。”他对匡嘎沃银说。
匡嘎沃银吐了一下舌头,“这些是你自己发明的?”他好奇地问。
“什么?”
“漂亮的名字和美丽的女人。”
“不,这是我从敌人那里偷来的。”师傅说。
“你惯做偷盗之事吗?”
“什么话,”师傅生气起来,“这叫着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你一定挨过别人不少打,”匡嘎沃银说。
“为什么?”
“偷女人,”匡嘎沃银说,“不,偷武艺。”
“狗崽子,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这是兵书上说的!你懂个球!”师傅猛烈咳嗽起来。
他开始不理匡嘎沃银。匡嘎沃银闲得无事,白天走到沱江河边,用脚踢岸上的鹅卵石玩,晚上又偷偷溜到城楼上,像一只小鸡似的,把眼睛和嘴往门缝一贴,窥视叫花子的行径。结果他看到宽阔的空间,空气中满是飞蚁,师傅穿着油腻的衣裳,坐在角落里,抚摸着一件像是女人的衣服。灰暗的灯光照着他可怜的孤独的脸庞。匡嘎沃银再也忍不住了,第四天端来了一鼎罐狗肉,一瓶包谷烧酒。师傅慢腾腾地先是喝光了那瓶酒,然后才开始吃鼎罐里的狗肉,连尖颗红辣椒和佐料狗屎柑叶也嚼烂咽下去了,还喝完了汤。结局是可想而知的,他们和好如初了。以后,叫花子师傅又对徒弟进行了硬软器械掌握训练,如钩钩刀、竹条镖、连枷刀等,甚至还教他使用飞刀和戒子针之类的暗器。
匡嘎沃银十六岁那一年,徒手在镇筸郊外的大岩板坡,击毙了一只金钱豹,因而名扬四方。叫花子师傅一直觉得他可以成为将军,便顺势举荐,并在征得他母亲的同意下,带他进了兵营,使他得以茁壮成人。但那时匡嘠沃银开始暗恋一位汉人巫师廖嘎宗顺的女儿廖嘎米花,并对她身上迷药一样的气质充满幻想,有一次居然拦住廖嘎米花小姐的去路,表露他的爱慕之情。廖嘎米花对这种粗陋的求爱给了回应,偷偷用丝线给他绣了一双心字底图案的鞋垫,有一次还忍不住溜出来和他约会,俩人在苕地里以红苕充饥呆了好几个小时。“等我从兵营出来后一定讨你做我婆娘,”分手时,他对她说。但他的准岳父廖嘠宗顺不免报之嗤笑,这位汉人的巫师请来了几位会看八字的算匠当着廖嘎米花的面给她算命,得出的一致结果是她根本消受不了与那家人的福分。“命里不该有的莫强求吧!”廖嘎宗顺诚恳地对女儿说,“这个我懂,我替人看过那么多的八字生辰,貌相品行,从来还没有走眼坏事的。”廖嘎米花嚷叫起来:“你既然给别人都找了那么好的姻缘,为什么不给自己的女儿找一个好的自己想要的幸福!”
“你没有那样的命。”阴阳先生又说。
“没有什么命不命的!”廖嘎米花吼。
廖嘎米花认为忽视心灵的契合拿她的年龄生辰比长短简直不公平。她对父亲纠缠不已,并威胁说要到一棵长满藤的树上吊死。父亲被她的幼稚激怒,却一时找不出阻止女儿渴望幸福的理由。为了让女儿死心,最后好说歹说,他让她到镇筸城南端的南华山上设法找到一兜长有二十米高的黄毛草,然后在那棵黄毛草旁边睡一夜,听一种声音。
“什么声音?”
“你听听就知道了,风的声音,雨的声音,岩头的声音,或许是鸟。”
廖嘎米花当天就动身了,她并不相信山上会真的长有一兜超乎常规十倍的那么高的草,纯粹出于愿意为自己的幸福付出努力的考虑。但出乎意料的,那兜草还真让她找到了。莽林里,黄毛草的根跟一条六米长的蚯蚓一起牵爬在一棵古树的脚蔸下,而草的身体不屈不挠地依附着大树的身体向天而伸。“天啊,天啊!”她惊诧道。她几乎是睁着眼睛睡觉的,一方面感到有点害怕,同时又对即将到来的不可知事物感到迷茫和期待。直到这时,她仍然不相信父亲故弄悬殊的鬼话。
半夜,那个声音如期而至:“人各有命,你没有那样的命。”
廖嘎米花听到了,是那样真切,近在咫尺,她想如果不是那棵古树,就一定是那兜草。
回到家里,廖嘎米花闭门痛哭,心里非常难受。她的母亲根本不信这一套,她安慰女儿,向她担保如果匡嘎沃银真的前来提亲,她是不会打一点折扣的。这又重拾了廖嘎米花的热情,她耐心地等待着。匡嘎沃银在兵营里给传来了张纸条,以无法忍受的焦急心情答应一年后两人百年好合。预定的日子还没到,匡嘎沃银就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当他请媒人将一抬盒的聘礼抬到巫师家时,廖嘎米花的母亲笑得一整天直不起腰。媒人想出种种动听的话来赞美这门亲事,并试图用一根金条贿赂新娘的父亲。这一招数并不灵验。杀猪宰羊的那一天,屠夫将屠刀刺入被摁在长条板凳上一头四百多斤重的肥猪的喉部,大量的血流满木盆,溅了一地,屠夫确定猪已死,将其抛下地来,自己到灶房烧开水准备浸泡修毛。水滚烫之后,屠夫听到外面大人小孩的阵阵呼喊怪叫,他走出来,看见那死猪竟然站立起来一阵狂奔,廖嘎宗顺正在一百米远处,坐在一块石头上翘起二郎腿,不明不白地笑。这让见多不怪的屠夫恼怒,因为他确信是廖嘎宗顺做了手脚让他出了洋相丢了丑。“嗨,我说亲家,这可是要抬到你们家的过礼,你何必跟自己的女儿过不去,”屠夫说。“没有,没有,不关我的事,脚长在猪身上,它要跑有什么办法?”廖嘎宗顺说,把二郎腿放了下来。那只猪轰然倒地了。屠夫瞪了他一眼,招呼人来帮忙,才将猪又抬了回去。但在开膛破肚时猪又跑了起来,屠夫真的忍无可忍了,他一脚将扣猪的板凳树起,将屠刀狠狠刺进了板凳的榫头,“谁作法弄的手脚,莫怪我不客气了,”屠夫吼道。
事情有点过火,围观的人上来劝阻,他们用酒灌醉了巫师,把他弄回了家。
这一天,匡嘎沃银在没有任何吵扰中,享受着满屋迷药的醉人气息。
廖嘎宗顺直到第二天才酒醒,女儿不在家,他找遍了所有房间,问遍了街坊邻居,最后在别人的嘲笑中发现自己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乖乖地回到屋子里去喝酒。
廖嘎米花果然是匡嘎沃银最初感觉到的那样的一种人。她情感漫溢,热情奔放,她像一位高明的快活生活的引领者,激起他纵情狂欢和恣意妄为的乐趣。结果廖嘠米花也如愿以偿,她得到的不仅仅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少年英雄才俊,更是为一种经常性的狂热的高潮而满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