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官被如此凄迷的声音弄得神经恍惚,简直不知从何惊讶起了。起初,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因为那有如声声入耳声声泪,声声入耳声声血的歌曾经出现在他幼年的印象里,之后再也没有听过。这次,他几乎听清了所有的歌词,并觉得就是唱给他的。那时匡嘎癞子的歌正透过夜空,钻进了他的耳鼓。
为人需当兮孝为先,父母恩情兮难尽叹,好比地阔兮与天宽。十月怀胎兮母受难,三年哺乳兮费心田。右边尿湿兮左边换,左边尿湿兮往右边。左右湿了兮无处转,将儿抱在兮怀里眠。待儿醒来兮找奶含,夜夜娘难兮合上眼。娘怕乳少兮儿可怜,口中嚼饭兮喂儿添。娘的恩情兮似昊天,此时思想兮泪涟涟……
歌声在夜意深沉的黑夜,在氛围阴郁的厅堂、走廊、过道,在木梁间不屈不挠地纠缠、迂回,像一个不死的阴魂。对于长期征战杀伐的田老官,仿佛棉里的针刺进软肋,触动了他灵魂最柔软的部分。他不自觉地开始在流泪,犹如刚刚下了一场雨,雨滴化成了黄蜂,一下一下蛰着他的眼。
“大人,”那位副将喊道,“你在哭吗?”
田老官没有应答,他抬起那只像不打算再拿枪的手来挥了挥,对副将说:
“出去吧!”
田老官一连几个小时在听那木槌击鼓的乐曲,他终于知道,历史上的西楚霸王为何会因一种歌而军心瓦解,军无斗志,兵败垓下了。这一切就像一种召唤和牵引,它使人的回忆有如家乡的沱江一样难以斩断,又有如亲人的目光一样可以洞穿。临近天亮,听得“嗵”的一声,田老官从椅子上栽倒下来,昏厥过去。那时候,匡嘎癞子在唱最后的一曲《送歌》:
五更鸡啼兮天要明,要送歌师兮转回城,凡人行路兮怕天黑,歌师行路兮怕天明。歌师归意兮留不住,孝家怪事兮乱纷纷。往年孝家兮梦得少,今年得梦兮梦得多。前面梦见兮蛇上树,后面梦见兮马生角。高坡岭上兮鱼上籽,急水滩头兮鸟树窝。梦得怪来兮真古怪,梦见红纸兮与笔墨,都讲拿来兮写文章,谁知拿来兮写灵牌。当着灵前兮改一改,红殇一去兮时运来;孝家得梦兮梦得巧,梦见剪刀兮满屋飘,都讲拿来兮剪绫罗,谁知拿来兮剪孝帽。当着灵前兮改一改,孝帽一脱兮换锦袍;孝家得梦兮梦得狂,梦见杉木兮胆(横)屋梁,都讲拿来兮竖屋坐,谁知拿来兮抬红殇。当着灵前兮改一改,红殇一去兮大兴旺。夜辰长了兮梦又多,正在做梦兮好可恶。耗子嫁女兮梁上过,一双猫儿兮打铜锣,当着灵前兮改一改,改为五子兮早登科……
副将一阵慌乱,甚至将枪掉落于地。他用手分别在田老官人中和身上的几处地方一阵乱掐,曦微晨光中田老官因为痒得难受而苏醒过来,喊着要一口水喝。
“是时候了,大人。”副将提醒着说。
匡嘎癞子久久闭上眼睛,只觉得一切皆有尽头,伤心也皆到尽头,那些所有的关于生、关于死、关于前世,一切的一切都随风而逝,随雨而流了。
田老官看着他,“你叫匡嘎恩其!”他说,“请给老子五小时回答一个相同的问题,你狗日的到底是谁?再回答错的话你给老子去死!”
“是,大人。我是匡嘎恩其,我是匡嘎恩其……”尽管不间断的回答令他气喘吁吁,但“匡嘎恩其”在他心里不再是一种名字符号,而是溶入肉体,佛烁金身了。
“老子叫匡嘎恩其,大人!”他最后筋疲力尽地说。
由于得到田老官的信任,匡嘎恩其被免于一死,他在感到意外之时加深了对田老官的尊重和感情。他觉得很有必要像田老官一样去为战争全力以赴,报效朝廷了。或许得益于平时唱腔演戏时所练就的悟性聪敏,匡嘎恩其在打仗时也总显示出一种伸东击西游刃有余的高强本领,并无数次逃脱被斩杀的厄运。三月份,他作为一名廉干武员,调剿江南太平军,攻克了镇江、扬州、仪征等州县,升为蓝领千总,接着进攻瓜州、江阴、青浦、安亭一带。在作战中,非常勇健,所向克捷,奉旨换花翎升守备。之后,他又被编入淮军,与淮军在太仓、昆山、新阳等地与敌军作战。匡嘠恩其每次战斗都身先士卒,有一次和健勇团丁大破捻军于一山沟,斩首追奔,一捻军的头目在埋伏中被他剁成了肉酱。继而又廓清两百余里,攻克了许多地方。不久,淮军调征捻军。他归还湘军建制,解镇江围,建有战功,升靖州协都司,又以战功升游击。匡嘠恩其在没有花开的战场到处播撒战果,一天,跟随一起出征的副将拿来了一张任命书,调他任田老官的参战军务。“提督大人欣赏你,”副将说。
战争总是在绕弯子。北方的捻军像乌云一样飘来飘去,闪闪现现,让人捉摸不透,有时候你认为天开云散了,结果他们又出其不意在某处凝结成团,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化为了雨水甘露。他们捣毁官府,开仓放粮,屠戮显贵,洗劫缙绅财产,无恶不作。
作为参战军务,匡嘎恩其先后三次救过田老官的命,这位提督越来越老了,但致命的弱点一点都没有衰退,仍然经常让自信冲昏头脑,每遇强敌,必先迎头而战,杀个过瘾,后再考虑统领三军。
一天半夜,提督在睡梦中被炮声惊醒,他打着赤膊就提马上阵了,匡嘎恩其提醒他:“军门大人还没穿衣服呢!”
“从娘肚子里怎样来的,就怎样回去!”田老官说。
这次真让他把自己给说死了。战斗打到天亮,敌军铺天盖地,绵延数十里,而他却只进不退,他的将士几近全部阵亡,他也遍体鳞伤。脾气粗暴的他破口大骂,挥刀乱砍,连杀二十余敌。不料一颗流弹飞来,他中弹落马了。
敌人蜂拥而至,虽然视他为克星,但见其赤身裸胸,瘦骨嶙峋而伤痕累累,就想放过他。不料他却从容地坐了起来,对敌喝道:“吾乃筸军将领,身为提督,大丈夫视死如归,怕你个卵!今天纵然被杀死,也要让你们知道爷爷我是提督,尔等不杀,爷爷老子明天提你首级熏腊人头!”
对方一涌而上,乱刀将他砍死了。敌人一点都不相信他的话,纯粹因为被他骂得火起。
匡嘎恩其是这次战斗的幸存者,他受了点轻伤,跌下悬岩,却被树的枝桠勾住了衣服。他在树上呆了一阵,想着会被敌方捉去开刀问斩,不寒而栗起来。用不着多想,他开始为自己的求生武装起来,先是弄散头发,摘来花朵戴得满头满脸,揉碎花瓣涂抹嘴唇,之后用大张树叶撺掇成衣裙穿在身上。他的巧妙的化妆术在他跟师傅学跳茶灯的时候就很娴熟了。片刻,他听到一阵清晰的枪托碰撞声,过来一名军官,后面带着八个士兵。他们浑身被汗水湿透,骂骂咧咧地一颗树一棵草地搜。当他们来到匡嘎恩其旁边时,他正一边采集草药一边用女声嗲声嗲气地唱一首从本地籍士兵那里学来的歌——
姐在南园摘石榴
哪一个讨债鬼隔墙砸砖头
刚刚巧巧砸着小奴家的头
要吃石榴你摘一个去
要约奴家谈爱你来家门口
何必隔墙砸我一砖头……
敌人在整个的搜查过程中一点都没有怀疑过他,那军官还很年轻,没有丝毫腼腆还有点讨人喜欢的样子,他还问了他采集的草药是不是用来治疗枪伤的,匡嘠恩其告诉他那是用来安胎的。
“治疗月经不调也行,如果女人痛经,那是最好的良药,”匡嘎恩其说。
“是吗,等有机会我来跟你讨一颗药草。”军官的神情温和起来,他还向他问了路,并朝着所指的方向移动。
侥幸的蒙骗过关让他轻若脱兔,他连夜往山口边出逃,到半路忽然想起提督生死不明,不忍心抛弃他,又返了回去。他找到了田老官的尸体,也来不及悲哀,背着就走,后因山道险阻,饥冷交织,实在难以逃脱,只得将尸身藏于一深洞中,过几日领大军攻克敌军,他抱回了田老官。
“你是被自己的自信杀死的,你这个笨大人!”他啜泣道。
田老官将他的官做到了尽头,而匡嘎恩其的官职从此一路飙升,由蓝领千总、都司,到游击,再到参将、副将。
在匡嘠恩其飞黄腾达的日子里,筸军被朝廷封为虎威常胜军,因为这一封号,他也得到了田嘠兴恕的消息。自他被编入淮军分开后,他们就像一条绳索的两端,虽处一线却找不到相连的点。
田嘠兴恕们一度被人称作“马草帮”,自融入湘军,几年之中,转战湘、戆、鄂等省,与他们交手的,是西征部队的冀王石达开,还包括秦日纲、韦志俊、赖汉英这样的名将。这让他们的前途一片灰暗,命运多舛。他们吃了很多的败仗,西征部队不断将他们逼出九江,逼出武汉,迫使他们放弃长江,有一次太平军攻陷安徽庐州,歼灭无数清军,他们的顶头上司,安徽巡抚江忠源本人深受重伤,羞愧难当而投江自尽了。连两江总督曾国藩的湘军水师也在鄱阳湖被石达开击溃,江西的万载、袁州等地纷纷失守,全省八府五十余县为石达开部所占据,曾国藩匆匆领着残部,败守南昌,成了南昌府的被困之兽。
不得不承认,田嘠兴恕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草莽英雄,他的瘦小的身体天生适宜在夹缝中生存。一开始,他不过一营房的伙夫,平时爱与老乡及沙佬躲到一边玩纸牌小赌,这是他在家时就有的习惯。一天夜里,不知什么原因,两个兵卒打了起来,他好心劝架,却被突然飞来的一块砖头砸中了自己的头,他头破血流,昏了过去。兵卒以为打死了他,出了人命,一哄而散。半夜,他为一种声音振醒,敌人在城墙根挖掘地道,大概想从此打开缺口攻城。他觉得事情严重了,跑去报告了哨官,结果敌人的计划泡汤。他因祸得福,论功行赏,由火工营调到了抚台大人跟前。有一天,清军节节败退,无法阻挡贼兵攻势,抚台下令选派人员前往战场督阵,目的为鼓舞士气,却无人应征。田兴恕自告奋勇,请命前往,并从抚台大人的手中接过大令,单枪匹马冲入阵地。此时战斗激烈,情况很乱,敌我阵地瞬息变换,而田嘠兴恕因不熟悉地形环境,也不明白战况,四出奔走,竟走到长毛贼那里去了,贼兵见他穿清军服,一长矛将他刺下马来。见他一点没有动弹,估计死了,敌人离去。但过很久他又苏醒过来,检查自己身体各部,伤势不重,不过马和令牌都不见了。他硬着头皮回营,向抚台报告事情经过。“推出去斩了!”抚台连听完他述说的耐心都没有,恼火地下令道。两旁亲兵拿来绳索,对他捆绑起来。“要杀就杀,何必绑老子!”田嘠兴恕居然声如洪钟,连坐在大堂后面办公的左宗堂都听见了。“何人在喊?”他问跟班。“是个镇筸兵,大人,他把大令给失落了,”大班道。左宗棠走了出来,用手推了推田嘠兴恕,“把他放了,”左宗棠说。
左宗棠一经接触田嘠兴恕,就立即明白面前这个声如洪钟的小个子有着过人的胆识,将必有成就,这位清廷的幕府真是慧眼识珠。田嘠兴恕三次死里逃生,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死了,何况他希望娶朱小姐的野心一直没有改变。他一方面谨记着,一方面觉得不能再硬拼莽撞,以卵击石,要用点头脑了。当湘军的那位封疆大吏、一品要员骆秉章前来招募敢死战士一百人破袭太平军营盘时,田嘠兴恕没有丝毫犹豫就报了名。这次他变聪明了许多。当一百人十艘小船向河的西岸划去,他却偷偷弃舟下水,向北面的太平军营凫去。他暗中记下了敌人全部火炮的位置,等西南面太平军警报的牛角号响起,厮杀声不绝于耳时,他在自己头上包了一块白布,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充当伤兵,而是想遮住有别于太平军的头部。因为他们的头发前面剃光,后颈结辫盘于头顶,而太平军则是长发披肩。田嘠兴恕趁乱点燃了太平军的营帐,火光中,他居然又找到离炮位不远的火药库。“喂,站着干嘛,还不去救火!”一位小头目把一脸稚气的他当成了伤兵。“我是来通知你们的,”田嘠兴恕正定地说,“城里的清妖冲出来了,天王叫你们往西撤,赶快!”小头目信以为真,命令士兵把把炸药装入木箱,往炮位边搬运。“帮帮忙,死卵,举支火把照照亮。”小头目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