筸军经过了无数艰难的生死夹缝,匡嘎沃银在田老官出现后有了很好的转机。
跟田老官一样,他喜欢令敌人措手不及的深夜出战,更善于白天兵分三路的全面进攻。胜利是胜利者的通行证,在战局不利,很多人狼狈不堪、焦头烂额时,他却如鱼得水。家人不久也得到了匡嘎沃银在各地打胜仗的消息:他的满身豪气冲天的筸军兄弟不仅把长毛军打得抱头鼠窜,他本人面对面放倒了三十个长毛,还缴了敌军将领的一把宝剑。朝廷授予他总兵衔,赏赐了“尚勇”、“挚勇”两巴图鲁的称号。
为了这件大快人心的事,廖嘎宗顺特地请叫花子喝了一次酒。他把这一切归功于自己的巫术神力,并沾沾自喜。但叫花子师傅却认为这完全得力于匡嘎沃银日臻成熟的武功,他暗暗地有一种自己未了的理想抱负就要实现了的感觉,以致后来喝醉了酒,将一泡尿尿到了裤裆里。
不得不承认,从出征到现在,匡嘎沃银一直没有浪费叫花子师傅教给他的这一身十年一剑的武功,只要有机会就会使用有如师傅偏脑壳一样的怪招拳术,空闲时将有着漂亮名字的拳术套路拿出来揣摩。他越发找到了和师傅一样的感觉,那就是那些拳术完全真的胜过了女人的绚丽多姿。
但战争又总是以牺牲人的生命为代价,胜利有时候会冲昏头脑。这年九月,太平军在占领了湖南的永兴、安仁、茶陵和澧陵后,十多万人攻进长沙。这时候,守城的绿营不到一万。田老官和匡嘠沃银的镇筸兵是第一个请求冲进去的援兵,战斗打了三天,双方的大炮轰得大地震颤,飞起的尘土把坚实的城墙都掩埋了。这时匡嘎沃银心里明白,他们唯一凭借的是战斗的士气,实则是在打一场毫无希望的败仗。在援兵到来之前,田老官一直和他并肩作战。田老官没有威风凛凛的样子,很喜欢到前面冲锋陷阵,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枪法又特别好,瞄准一个倒一个,对准一排死一片。这让匡嘠沃银担忧,因为这也很容易引起敌人的愤怒而成为对方的靶心。
“你坐镇指挥就行,”匡嘠沃银说,出于安全的考虑。
“我喜欢这么干,”田老官说,“我身上的枪自己会走火。”
他就这样绕过匡嘠沃银的身边,在乱火砖堆里奔走。天气阴阴的,眼睛看什么都像有沙尘。一会田老官又回来了,带着五个光着脚板、衣衫褴褛、扛着火铳、提着标枪的士兵,因为他们的子弹全部打完了。
“上点药,”田老官说,他习惯把子弹称药。
“收兵吧,要下雨了。”匡嘠沃银说。
“再上点药。”田老官说。
这时候,一梭子弹朝这边打来,两个士兵很快中枪倒地。这完全是一种冷枪,防不胜防。很显然,是冲着田老官来的。很快又发射了第二枪。几乎出于本能,匡嘠沃银恢复了十六岁时打死金钱豹的气力,跳了起来。
有那么一刻,匡嘎沃银的身体腾在空中,呈急水翻波之势。“愿我的十分心肝化作铜肠铁肝,枪打不入,炮打不进,天灵灵,地灵灵,”他不由念道:“我的可爱的岳父大人啊!让你的那些神化成白光风声,打鬼断肠,打树断桠,打岩岩炸,否则我就要去找他们了。”
他的手不停滑动着,像水中的两条鱼、空中展翅的鸟,他感到了迎面扑来的缕缕蓝色的雾霭,他的脸被雾打湿了。事实上那是他虚空身体里喷出的血污,以及天上下来的许多小黄花般的细雨。
匡嘠沃银危急时刻替田老官挡住了要命的一梭子弹,生命岌岌可危,田老官才发现自己太大意了。细雨结束后,抢救仍没有什么效果,匡嘠沃银也流露出不要再枉费功夫的意思。田老官愧疚不已,他蹲下身子,“你要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我派人给你摘去。或者,想品尝一下仙鹅的美味……”他对匡嘠沃银说。
“我想……活着……回……家……”匡嘠沃银断断续续地说。
“你要求太低了,”田老官转身抹掉了眼泪,“好吧,我会派人护送的。”
田老官信守承诺,吩咐下面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达成匡嘠沃银的遗愿。但路途迢遥,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商议时有人提出准备一副结实的担架,选派二十个身强力壮者轮流换班抬走。但如果路上人死了,过三五日尸体会腐烂发臭这一点无疑是行不通的。消息传到了家里,匡嘎沃金把脑壳用力地一甩,以在家一贯的果断作风将此事确定了来。“让廖嘎宗顺去吧!”她说。
她立即找到了巫师,盯着对方的眼睛,说明想法。“我知道,你有这样的能耐,对吧?”
廖嘎宗顺在女儿廖嘠米花逝去后,人苍老了许多,精神萎靡了许多,他越来越怀疑自己的能力,甚至很少再以巫师的身份出现。但当匡嘎沃金主动找他时,他以着职业的敏感,马上明白她的意图,并觉得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又回到了体内。“当然,”他答应道,“我会让我的女婿毫毛无损地回来,或许他还会喊你一声妹妹。”
廖嘎宗顺行巫的这些年,无数次为将要亡归的人拖延咽气的时间,叫“吊时”,主要针对那些经过推算后对死者不利、对生者不行或犯重丧或牢狱之灾雪光之灾的将亡人,选一个好的时辰咽气是必须的。他为此的做法是在病人跟前烧一叠纸,化一碗水,用水在病人额头画十字,念一通的吊时咒语。当天,廖嘎宗顺收拾简单的包裹就带着他的大儿子廖嘎天元上路了。他们在路上走了五天,有一半时间是在船上度过的,廖嘎宗顺晕得不得了,几次吐得差点落水。他们在黎明时见到了匡嘠沃银,匡嘠沃银昏迷多日,却在巫师施水时突然睁开了眼睛。
“你闭着眼睛就行,”廖嘎宗顺附在他耳边低低地说。
事实上,匡嘠沃银命悬一线,廖嘎宗顺对能否达到此行的目的并没有把握。他一刻也不敢停留,走在路上如同走在死亡线上。后半夜,听到蟋蟀兹兹地吵过不停,乌鸦从树上掉下来一般时不时哇哇鸣叫,他浑身打颤。他不断地伸出手去,摸摸女婿的额头,感觉那手上突出的筋脉和预示厄运的脉搏,感觉在那汗湿的手心上的生命线被死神攫获卡断在拇指的跟部。有时候觉得匡嘠沃银真的死了……
匡嘎癞子在自己可怜的祖母菊在和姑姑匡嘎沃金的照料中见风就长,不断茁壮。战争连绵的这些年,他每日为学跳茶灯而练功辰唱,蹁跹起舞。这其实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有一种武茶灯,跳起来时摸爬滚打,竖立翻腾,需要练就很大的臂力和耐力。他的流浪艺人师傅是个非常奇怪的人,生活随意自由泛漫,却有着惊人的记忆和表述的事无巨细。有人说他天上知道一半,地下通晓一半。他几乎极少说话,全用唱,了解他底细的人知道正是这种独特的吟唱方式和诗意的表达本身造就了他非凡的记忆。除了喜闻乐见的茶灯,无处不在的山歌,他能唱完天地的开辟,部落的迁徙,民族的形成,宗支的繁衍以及财富的创造,甚至能唱尽一个人的前缘后事,那些关于生,关于死,关于灵魂和苦难,他都可以唱得随雨而来,顺风而逝。他的这一特长在特殊的镇筸镇得到了尊重和追捧,达成了他落地生根不再以流浪方式说唱卖艺为生的愿望。匡嘎癞子从流浪艺人师傅那儿学会了所有的文茶灯曲目唱词后,以为可以像完成了一门学业那样抽身而退了。一天傍晚,他给师傅提去了一坛好酒,作为答谢和告别的礼品,因为师傅每餐必以酒当菜,无酒不饭。可能晚了些时候,他在师傅吃饭的桌子旁没有看到他,却在另一条街巷的衙门,有人告诉他,师傅正为一位几乎在战争中死去却未咽气的军官布置灵堂。
而这位军官,正是自己的父亲匡嘠沃银。
廖嘠宗顺一行人在路上走了整整五天,到达镇筸的虹桥,当廖嘎宗顺感到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去念那该死的吊时咒时,他听到了匡嘎癞子呼唤父亲的哭泣声,他腿一软,瘫倒下来。
“爸!?——”匡嘠癞子歇斯底里的哭喊声穿越沱江,到达了彼岸。
匡嘠沃银正是听到了儿子匡嘎癞子的呼喊声而落气的。仿佛这一刻找到了回家的感觉,他的手还带着温热,眼角滚出了一颗婴儿般的泪。
帮忙管事的管理先生请来一位老妇人在盆中施以菖蒲和桃木为死者洗澡,理发,缝合伤口,穿戴好后才抬到灵堂,一切都显得有点忙乱。有五位戴丝帕穿水草鞋的老者陆续走了进来,他们是为亡者唱丧堂古歌的主角,这种以唱古歌形式送走亡人是镇筸沿袭下来的必须的仪式和遗风。匡嘎癞子和其中的一位撞了一下,还让对方的东西掉地上了。这样的场合,他总想哭。师傅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按到了围绕方形桌子的一张长凳上。
“坚强点,伢崽,”师傅说。
这时,那位被撞的老者用刚捡起来的向阳木鼓槌敲响了一面羊皮小鼓:“咚······咚咚”。一接触这不急不缓,不轻不重落地有序的鼓点,匡嘎癞子就感到一切都变得肃穆和安静起来,并奇怪地感到这不像是棒击羊皮鼓,而是一窜神秘的符号,给你的灵魂沉痛地一击。
接着老者起了歌。先是追索歌的源头,唱的是一个什么西楚霸王军壁垓下,命丧乌江后七天七夜天无光,经过推算,需要一个唱歌郎。歌郎歌娘揭了贴榜来唱歌陪亡,七天并七夜后日月星辰又有了光。西楚霸王烧丧埋葬后,人们开始照他样,来唱歌陪亡。老者起完歌之后,将自己手中的鼓槌递到了下一位手中,真正的主题开始了。
一探亡者兮往西行,阎魔一到兮不留情。堂前丢下兮父和母,哭断愁肠兮人断魂。忧闷长眠兮黄泉下,从此下到兮地狱门。山崩哪怕兮千年树,船开哪顾兮岸头人。死了死了兮真死了,生的莫挂兮死的人。丢了丢了兮真丢了,千年万载兮回不成。从此今夜兮离别去,想要再见兮万不能。棺木恰是兮量人斗,黄土就是兮埋人坟。在生人吃兮三寸土,黄土吃人兮万丈深。琉璃瓦屋兮难得坐,黄茅岭上兮坐千春。人人难免兮黄泉路,须知得钱兮买不成。任你儿孙兮多满屋,谁能体抵兮半毫分,任你金银兮堆满库,金银难买兮不死人……
歌声中,混杂了匡嘎癞子凄凄艾艾哭泣的声音。
这天晚上,匡嘎癞子经历了自己自生下来起从未经历过的情绪波动,这倒不仅仅是为了他的已亡父亲。他先是为那种悠远空灵地在厅堂间弥漫、在梁脊上萦绕的鼓声而感动、沉迷、颤抖、深陷古老韵律的泥潭,之后又为那些老者的歌而不能自己、肝肠寸断。事实上令他肝肠寸断的是那些须发白颜行将老去的歌者本身,那些浑厚磁性的声音低低地在屋子里飘荡,那是老者的哭泣。他们唇唇起合,脑额上脸颊旁的丝丝纹路牵动,谁敢说那昭示的不是他们历尽坎坷的人生经历和对生命忧伤的理解?或因为此,他们对于这些词曲理解得比常人更为透彻,表达出来更为淋漓尽致。
直到日久经年,匡嘎癞子也没有找到自己突然沉迷于这种古歌的理由。整个的过程,就像是由某种东西牵引,在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里让你嘶喊,让你哭泣,让你挣扎,让你怀想,让你衣衫褴镂摸索着左奔右投,等你终于走到尽头,找到了出洞的路,你也累了,倦了,对什么都不再想了。但也在这累中倦中,你将未曾尽到的责任,未曾尽到的孝心,或将一颗苦痛之心、牵挂之心交付了出去,找到了内心的安宁与慰藉!
这一次的经历让他觉得自己并没完成学业,恰恰是另一门学业的开始。之后他没完没了对这一种不是表演形式的充满哀伤的丧堂古歌充满了兴趣,对那些唱词熟记于心,并觉得这有如充满悲剧意味的成分才是他在人生境况里寻找的真正想要的感情表达需要!
姑姑匡嘎沃金在匡嘠沃银死去之后,每天都要到虹桥走两次,有如迎来送往。因为那是他落气和棺材抬出的地方,她总觉得胞兄还在那个地方,期望和她聚首,有如渴望同在母亲的子宫。匡嘎癞子与她一直很亲密,为让她过得开心,每星期都会给她和奶奶菊在跳一次茶灯,他滑稽的化妆、有板有眼入木三分的表演经常引得姑姑和奶奶开心,有时她们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还得给她们擦拭泪水。两个女人都为她们当初一致的决定感到很高兴,因为她们第一次感觉到了生活的安定和由此带来的其乐融融,第一次感到生活可以抛开祖上的荣光和由此带来的轻松愉快。她们都希望自己的生活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
但匡嘎家族的血统总会在适当的时候表现出来,匡嘎癞子注定为筸军的桂冠增添新的荣誉的命运并没有改变。
那年正月,雪还没有融化,匡嘎癞子同茶灯队的伙计一起跳茶灯玩年,碰上中营衙门的镇标在操坪雪地里摆了张桌子买马招兵。这次招兵有一个很特别的规定,就是不招有文化的读书人。
“读书没有用场,有文化卵用,我们大人他从不读书,同样做提督,敢于拼命就行!”那个考官说。
匡嘎癞子暗自为自己不期而遇的机会高兴,虽然他的哥哥匡嘎恩其非常喜欢读书,甚至会沉迷于秦国文字,但自哥哥死后,他根本没有跨过学堂门。他连脸上油脂彩粉都未抹掉,头扎一个冲天钻,鼻子上画着蛤蟆图,穿着戏装,哼着《十二月采茶》的茶灯调就去围观。
“想当兵吗?”镇标问他。
“我先看看,”他说。
“看什么卵,报上你的名字,”镇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