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名叫镇筸的城镇，有一条蛇一样穿越城池傍南华山缓缓而过的河流——？沱江。您要是走过由湖南西部到贵州的那一条路，或者追随屈原溯江而行长年澄清的沅水一直上走源头，您准认得这条沱江，您准看见这座名叫镇筸的粗糙坚实的小小石头城。
这个故事是一节一节的，就像这条沱江，在数次拐过一个个山弯后，又呈现出它的汹涌波涛或碧绿绵长。大概因为历史上的原因，居住在这沱江边小小石头城中的，多半是戍卒屯兵。若干年来，这个石头城凡出生的男丁，无一另外都要被送到朝廷绿营军队里去当兵，磨练他们作为男人的品质和坚强意志。当他们在出生地成长起来的时候，就有一种信念一直随着增长，那就是当兵打仗，立功受奖，舍身成仁。在他们的辞典上，似乎没有退却，没有逃兵，没有孬种，只有不战则死，不死则战的一个终极宿命。这支绿营军队因其石头城厅所在地系镇筸，笼统被称为筸军。如果说这个城是以另外一个意义独立存在的话，那这支筸军的存在就像当时特别的社会组织的衍生物，只为服从朝廷调遣，东征西伐。先是抗击倭寇，后是浴血英军。在筸军一个个捐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朝廷暂停了筸军远征。但作为朝廷所用的一枚棋子，他们对当地果雄乜族人的战争总是在继续，当冬天的寂静预示着一切快结束的时候，往往春天的衅端又在那边破土。
果雄乜是当地古老的土族苗人，长居镇筸西北的深山穷谷，有着稻种一样的繁衍能力，石头一样的优秀体质，耐饥渴，能劳苦，隆冬时节也包一卷头帕，穿一件单衣，矮墩矫健，跣足而走，酷暑时节能上山捉蛇，下河捉鳖，会烧火畲以草木灰充当肥料，用蚯蚓培植肥土。锻铁为剑，揉木为弓，更可怕是精于火枪矛戟的制造，还发明了利用暴木灰和土磺洞硝制做火药，打磨出光溜的铁筒车……似乎有点无所不能。他们的女人们会刺绣纺织、事嘉禾，紧要关头还能接枪注药，或出队接仗助阵呐喊。他们中的五、六岁儿童就习鸟枪，配短刀弓弩，目的是为防止野兽的攻击伤害，平时总喜欢聚在一起以树的枝干、数十仗空中枭鸟为目标，玩打石头的游戏，还会以飞转的石子击中人的要害。
与果雄乜的战争老在原地打转，动来动去双方都被弄得晕头转向。有一次，作为筸军首领的匡嘎米谷对为什么要与聚于一隅的毗连邻邦打这些仗、如何打以及打到什么时候感到了茫然，他有点厌倦了无休止的残酷军事剿杀，对延续了数年来的这种没完没了的战争恶性循环感到醸心，决心熄火休战了。他避重就轻，拉开自己的队伍整天躺到树林里睡觉，甚至对士兵中能讲土族语的小伙子偷偷溜到周边的寨子勾引果雄乜族人的女儿谈情说爱也睁只眼闭只眼。结果他越来越证实了自己的感觉，那就是对于果雄乜，战争并不是他们的目的，而是他们为改善生存条件求过安稳幸福生活的一种手段。这是那些晚出晨归嘴唇总是带着舔不完的爱情蜜浆的土族士兵给他的启示。
“这样的兵戎相见未免小题大做了。”匡嘠米谷常常自言自语。他为此找了个机会，跟分守带管辰沅兵备道进行了沟通，阐述想法，希望和果雄乜进行一次结束战争的谈判。
“好啊，如果你能把他们的首领召来的话，我就和谈。”兵备道说。
匡嘠米谷很快把果雄乜一个名叫陇嘠削的人给找来了。陇嘠削一点也不像首领的样子，沉默寡语，举止神态完全外行于军事这一领域。但他身上蕴藏一种特殊的神韵，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和敬仰。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匹体质较小的马，真不知道他是骑着来的还是牵来的。不过匡嘠米谷很快就看出了这质小而健的马匹是用来解决交通运输的难题而非供作战厮杀。匡嘠米谷因为找不到一点共同处迟迟不肯与他对话。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陇嘠削有点不好意思地张开了嘴巴。他自我介绍说自己有着非常博大的知识体系，比如用一些甚为古怪的药草配方给人冶病，在相牛、相猪等方面，都掌握有他人之外无人详知的知识内容，能够从一头小牛犊的耳、牙、眼、腰、尾及长在皮上的毛旋等，判断出这头牛长大后的脾气、生育能力、角力状况以及寿命等属于未来的内容。真是滔滔不绝。
匡嘠米谷愤怒到了极点，他忍无可忍，拔出剑来。
“可恨的人种，”他吼道，“居然派出猪狗的头头！”
陇嘠削收敛起脸上的神情，“这是我们果雄乜的诚意，大人。”
“什么？”匡嘠米谷咬牙切齿。
“也请拿出你们的诚意吧。”陇嘠削继续道，“我不是我们的头人，我是头人的阿爸。”陇嘠削镇定而庄严地说。
此时，匡嘠米谷终于明白了，果雄乜在这个节骨眼上耍了一个小聪明。他们送来的仅仅是一个人质，等待的却是一个对等的交易。
“好吧，”匡嘠米谷说，“希望你们不要再耍什么花招。”
匡嘠米谷出于信义送去了自己刚满五岁的儿子匡嘠沃银。但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是那样惨痛，因为那位兵备道言而无信，他把陇嘠削和他前来谈和的儿子首领带进镇筸镇教场的大营，当即逮捕并砍头示众了。
“蠢货，”兵备道沾沾自喜地说，“难道我们要他的人头煮酒！”
“我们不能不讲诚信啊！”匡嘠米谷争辩道。
“诚信值几亩土地？”兵备道反问道。
之后，果雄乜传出话来，说把充当人质的匡嘠沃银喂了狗。他们加深了彼此间的仇恨，不再听信所谓和谈的任何谎言了。
朝廷出于不可告人的拓疆辟土的原因，借口果雄乜为不可王化的民族劣等，也不再放下剿杀的屠刀。他们把被战争搞得精疲力竭后已归顺的果雄乜称为熟苗，不愿归顺的称生苗，并乐此不彼地继续与生苗扭起了麻花绞。
“那些生苗吗，”兵备道参政说，“所谓化外之民，都是些癫子歹徒，喜欢起来造反，杀官掠地，扰乱统治秩序。”
这位兵备道满脸麻子，是个非常粗鲁且无任何情感所言的人，不仅如此，还上书朝廷，请金四万三千两白银修筑了一道苗疆边墙，将掠夺而来的土地登记造册收入囊中了。但那并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民族，他们爱憎分明，高度团结，他们中的一些极端分子，致力于扞卫家园，驱逐客人，收复故地的原则，逐家逐户搜集猎枪、砍刀、梭镖，以至厨房里菜刀之类的武器。他们中的一个吴姓头人，拥立了一个穷寡妇的婴儿登基坐殿，因为那婴儿长着奇异的三撮毛，而且具有大将帅甚至皇帝一样的生辰八字，是个龙胎。头人派人暗地里传扬“吴王出世了”，并对外传言吴王托梦，封他为“掌簿先生”。不久，同寨的另一位族人又说得到了一部无字天书，并受仙人指点，力大如山，能统兵百万。头人封其为“统兵将帅”，号召寨子所有族人跟着他“布将帅”跳仙，大势宣扬将帅跳神，神灵下凡，就可以操练神功。寡妇的两个姑姑是当地远近闻名的仙娘，她们在湘黔一带杠仙跳仙时带去了一种说是吴王化过的仙水，喝了能去病消灾，并四处散布吴王将会替果雄乜做主打天下，解除深受欺凌的苦难。
吴王出世的消息和神秘事像的预兆一段时间搞得人头晕脑胀，就像蚂蚁闻到了肉香，果雄乜不绝如缕地朝拜而来，一成十十成百，达成了十万之众。他们在湘黔边境搭起草寮，每天等候吴王布施的仙水或仙法。吴姓头人似乎不费什么力就组织了一千人的钢枪队，两千两百人的火枪队，以及三百人的铜号队，并告诉他们自己都有着铁打的身子，刀砍不进，枪打不人。那时快过年了，头人选了一个对方没有设防的良好时机，宣布一旦果雄乜的巴岱穿鲜红如血的衣服，吹响银镂牛角，就跟随统兵将帅揭竿而起，摧毁边墙，消灭边墙驻军。
这样的战争一旦序幕拉开后，战火就成燎原之势，没有任何人和神能遏制了。那之后匡嘎米谷和果雄乜在雾气四合的悬崖仄径中打了整整一年，其中的原因除了跬步皆山，沟道丛杂，果雄乜完全长着一双猱猿的兽跖，他们腰悬装有子药和米粑的皮袋子，插短刀，握一杆火枪上蹿下跳，疾如鼠飞蛇行，出没无定。不仅火枪防不胜防，还有一种适宜仰射的过山鸟炮，射程较远，轻便得两人即可操作，气力大的人一人也行，这种先进的兵器常常让匡嘠米谷手足无措。为抵御果雄乜的火枪，匡嘠米谷启用了士兵中的篾匠和皮匠，让他们编结毛竹和用生牛皮制作盾牌，结果因粗笨难运而折戟沉沙。一些乡勇自告奋勇打头阵，他们穿起厚厚的棉衣棉裤，临战时用水泼湿，让枪子无力穿透。但这样臃肿繁杂的装备看起来是那样可笑，加上头上的红樱帽，腰上佩戴的九龙带腰刀，携带的支架火枪等器械数十斤，无论是进攻或退却都倍感困难，哪里还能施展。果雄乜且战且退，神出鬼没，匡嘠米谷的六个副将战死，满脸麻子的兵备道落河身亡了。
朝廷直接从京城先后调遣了一名总督和一名巡抚，他们的士兵多得像搬家的蚂蚁，一天到晚费力地抚弄笨重兵器，站在高处向对方施放大炮。果雄乜似乎一点都不惧怕这样的战略战术，他们挖出可避炮伏匿的土窑土坎，建造了防火的泥屋岩堡，一旦大兵压境，则三五分开，相机而行，择土坎岩窠伏身，专门瞄准草莽所动的地方打冷枪，尔后像蛇一样迅速后退于山洞悬崖，隐于深山大箐，伺机再战。这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潜避进攻术令两员大将伤透了脑筋。两员大将无一另外有一个共同的毛病，满脑子想的都是不顾严寒酷暑速战速决，丝毫不料这样的不毛之地会使英雄末路。由于长途奔命行军，进抵后的士兵精神萎靡，更不能习惯此处的环境。溪涧里的水因为人马俱浑，腥秽难闻，根本不能入口。那些被他们一哄而饮的较为清冽的井泉，却全是岩浆，极寒而败人脾胃。一段时间后，他们中的很多士兵疟痢缠身，痨病黄肿相加，四肢无力倒床而死，可怕的是总督和巡抚也在所难免，相继在与瘴疠疾病和水土不服的焦头烂额中一命呜呼了。这支王者之师很快随着香消玉损。
总督和巡抚的死震动朝野，皇上也噩梦连连，总感觉自己坐的只是半壁江山，直到在一次围猎中，皇上亲射了一只雄鹿，鹿被武将们活捉，皇上才露出一丝惊喜，当为可预兆的莫名天机。在揪心一般的时不可待中，朝廷重新遣派了统帅，调集了七省四十万大军合力征讨。一位军官亲手砍下寡妇两个姑姑的脑袋，那时候她们还站在寨子的高坎上起劲地煽风点火，妖言惑众，散落的头帕和发遮住了眼睛，完全不知死期临近。士兵们焚烧了果雄乜的房屋，凡见活人一律枪打刀杀，以死人的尸体垫底，不仅将新防线修成坚实的铠甲，还请来五百名岩匠筑起了八百四十八座碉卡哨台。
战火又延续了两年。这期间匡嘠米谷的军需官研制出了专门对付火枪散弹的牛皮铠甲，这种牛革细如雁翎，刀剑不入，能挡火铅。军需官稀眉散发，神经兮兮，却精明灵怪，体贴忠诚，他帮助匡嘠米谷调整了战略战术，即在沿边营汛招募了很多土民土着，参照果雄乜的方法，时时操练，让他们具有同样的本领。那些被培养过的兵勇，具有非凡的武术功底、善持长刀剑戟，擅长藏伏隐匿，箭步如飞，诱使敌人将火药用尽，再用长刀砍断对方的脚。或在对方施放火炮鸟枪之后，乘着烟雾的掩护急速攻击，以短刀搏杀。这样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的办法取得了预期中的效果，战争到最后，果雄乜的女人们也盛装出列，冲在前面同男人并肩作战。她们吞噬了一种根茎状如竹节名为神仙草的药引，这种药引在仲秋圆月之时，茎旁的节球变红，里面涌动着无数小虫。尔后，她们身体佩挂了一生中的所有银饰，在极度兴奋中手持父亲树削成的大刀，挥舞一条崭新的白色毛巾，人无声息地上下跳跃，一蹦三尺，叮当的银器在不断碰撞。但这种妄想用精神战法发起攻击的伎俩很快被匡嘠米谷识破，他耐心地等了足足四个小时，在她们的身体从极度亢奋到恢复常态的极度疲乏中，匡嘠米谷轻易地攻破了她们最后的防线。
战火总是要熄灭的，而且也注定果雄乜会以先熄火告终，因为这不仅仅是打仗，还有包括政治军事及经济方面的较量。他们再多的战术优势只不过是获得多一点的战斗战役上的胜利而已，到头来田地荒芜，百业俱废，危机四伏。他们的统兵将帅战死，高层将领遭凌迟极刑，三万首级被割下来，耳朵挂在城门上，串成风化的肉干。吴王和那些被擒获的果雄乜也让铁链锁住脚踝，环环相连，拉纤一样送往京城处斩或被充军。女人们则带着训良后的虚假虔诚，沦为有功汉人的家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