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时没见多用功,课业居然也不错,这就是天资的原因了。就有一点,干什么事吊儿郎当的,总能找到一百条借口往后拖。
有一次,我给两个人同时布置任务:每个人给我交两篇作文,一篇写人的,一篇写景的,我要拿去代表学校参加省级学生作文竞赛。结果男生的作文很准时地交上来,用那种白报本,在页面上按五分之三和五分之二的分界画了一道竖线,左边是他的作文,右边是空白,随时备我批注。很干净,很漂亮。
而最后时限都过去两天了,女生才把作文交到我手上,是那种潦潦草草的急就章,上顶天下立地,跟下斜雨似的,别说我批改了,遍纸泥泞,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的脸黑了:这几天干嘛了?她就红了脸笑:她们找我玩……我无力地挥挥手,打发她走。人生一世,长长的几十年,人际关系像既长且乱的海藻,准有把你拖缠得拔不出腿,脱不开身的一天,你的生命中,有多少天够这么挥霍的?
十五年后。今天。
一群学生来看我,那个男生也来了,他已经是一所市重点学校年轻有为的副校长,沉稳细致的作风一直没变,只是风度俨然,男人味像好檀香,被岁月一丝一缕都蒸出来了。女生没来,她本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学校的普通老师,而且刚刚被“踢”到一所更边远的学校去,正忙着搬家呢。我问:“以她的灵性,教学成绩不会差呀,怎至于到这地步呢?”同学们说:“哪儿呀。她整天晃晃悠悠的,也不正儿八经地干工作,连着三年学生成绩都是年纪倒数第一的。”
我没话说了。
“晃晃悠悠”,真精确。
通常,我们都不大看得起那种那种生活态度过于郑重其事的人,觉得他们笨,捧枚蛋像捧座山,透着一股子憨蠢;最羡慕那种做人做事潇潇洒洒的,好比白衣胜雪的浪子游侠笑傲江湖,浪漫、诗意。可是,所谓的潇潇洒洒,放在现实生活中,可不就是“晃晃悠悠”,凡事都不放在心上,凡事都觉得稳握胜券,就是一座山,也可以用一根小尾指轻轻勾起,抡出八丈远……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人的力气是随练随长的,假如一直举轻若重,到最后说不定真能举起一座昆仑;若是一直举重若轻,到最后,恐怕举一根鹅毛都得使出吃奶的力气。这既是不同人的两种不同态度,前一种人赢定了,后一种人必死无疑;又是同一个人的两个阶段:只有第一个阶段举轻若重,才轮得到第二个阶段谈笑间对手帆坠橹折;若是这两个阶段倒过来,“晃晃悠悠”、举重若轻的坏习惯则如泥草木屑,越积越厚,变成石头,砸肿自己的脚面。
生命促迫,不可回头,举重若轻者,搬山如摘花;举轻若重者,摘花如搬山。年轻的朋友,无论课业还是做事,都请千万要存一颗郑重的心,先学会用搬山的手势,摘取眼前的花朵。
从狂奔的列车上走下来
临近年底,日程表排得如同富家女出嫁的嫁妆箱子,插不下手。整理年终参选材料,把厚厚一大摞杂志和报纸搬来搬去,一张张复印装订;写年度工作总结,事无巨细,把沉潜的统统捞起;教学论文要写,课件要做,《信仰时代》刚刚看完,《全球通史》才读了一半,脑子里装着中世纪的僧侣和农民,手里不停接着电话……
回家,吃饭,开电脑,白天工作告一段落,夜间工作刚刚开始。领导交派的稿子马上到期,两万字三天之内搞定;小企鹅拼命在下边闪闪烁烁:约稿,约稿,约稿……每个单子都迫在眉睫。冷水洗把脸,长出一口气,屏气敛神,我要拼命了!
啪!停电了。
我欢呼一声,一跃而起,飞快钻进被窝。孩子还没睡着,一见我来,牵牛花一样就绕过来了,小胳膊小腿像嫩藕棒,一边缠住我一边把毛茸茸的小脑袋偎进我怀里。平时我对她太冷落:虽然近在咫尺,触手可摸,可是她一有“贴”上来的企图,就被她爸爸严厉警告:“别去打扰你妈妈!”这下子可以亲个够了,希望孩子把她的妈妈,一直当心肝宝贝一样抚摸。一屋子黑暗,我把孩子搂在怀里,静静躺着,心像一块吸水的海绵,享受一种被“无能为力”浸透的美妙。
是的。无能为力。
整个地球就是一个旋转的陀螺,每个人像被装在瓶子里的骰子,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拨弄着,忙碌、紧张、劳累、拼搏,迟早有一天,要把自己全部“玩完”。就在这时,停电了,正如发大水了、SARS来了,正常工作终止了,一切重担一瞬间全部卸下,所有牵肠挂肚的事务都被撂到角落,焦虑也没用,骂娘也没用,于是一种久违的轻松、愉悦、舒畅、惬意,就这样悄悄光临。
是的,又一个夜晚将被虚度,又有一堆工作无法按时完工,明天又得加班加点,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当下多美好。当下的黑暗多美好,当下的安静多美好,当下的小女儿多美好,当下把主动权出让之后的无能为力多美好。
《在狼群中》是法国自然生物学家莫厄特着的一本自传体小说,里面写到“我”作为一个动物研究者在巴伦兰荒原度过的日日夜夜。除了研究狼,还要研究荒原的生态组成。他拎着一种复杂的朗克尔圈(一个金属圆环),在原地猛转几圈,然后大力抛出,把圈里所有的植物一根根用镊子拔下来,再就其种类、所属、习性等作进一步的分析工作。这个工作繁琐无比,不是找不到圈子被抛到哪里,就是被这些圈中细如毛发的植物搞得恼火。
看到他像一只疯疯癫癫的兔子一样,一遍遍把圈子扔出去再捡回来,而且越扔越近,他的印第安朋友不屑地笑笑,昂首阔步走过去,捡起钢圈,在原地打个转身,一扬胳膊,“嗖!”钢圈就像一只逃跑的松鸡一样一头扎入湖水,不见了。印第安人知道闯了祸,吓得脸色发白,没想到“我”却高高兴兴地拉着他跳了一段狐步舞,然后和他一起分享了仅剩的一瓶酒。我想,这一刻莫厄特的心情,大概就是一种无能为力时的解脱。那段狐步舞,泄露了他被迫放弃后的轻松快乐。
很多时候,是我们把自己逼得太狠了,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不愿错过,生怕耽误一趟开往2046的列车,却发现在忙忙碌碌中失去了真正的“我”。《圣经》上都说,上帝创造世界用了六天时间,第七天是用来休息的,可是我们却歇不下来,始终处在一种忙碌但是空虚的状态。走得太快,灵魂跟不上脚步,谁知道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多少行尸走肉呢?一旦这种可怕的状态被突然打断,谁不是张嘴就来一句“SHIT”?焦灼、叹气、咒骂、苦恼,把原本正悄悄兜上来的美妙毫不留情地赶跑。
其实不必。既然已经身处一列停不下来的火车,一旦有人强行拉下制动闸,不妨走下来,看看路旁的郁郁黄花、青青芳草,蝴蝶与蜜蜂翩翩围绕,尽情享受当下无能为力的美妙,哪怕明天照旧一路飞跑。
忧伤的剪刀手
她是我以前的同事,人长得漂亮,又会打扮,且会写诗,会作文,出一本书,又出一本书。虽然才气逼人,平时也并不孤芳自赏,做人颇为周到,没事也和大家说说笑笑。只是她的说和笑如同菩萨脑袋上的神光,不自觉地和人群拉开距离;又像身上罩着一个透明金钟罩,把自己和这个世界不露痕迹地隔开。
后来,她调到一个更好的单位,半年后,又调到一个更好的单位,如同登梯,步步都往高里去。正在大家啧啧艳羡之际,突然就没了她的消息。所有人都在找她,却遍寻不见。有一次逛街,我在一个小礼品店里意外碰上了她。一见之下,大吃一惊,她已经一改往日的美丽与优雅,发乱眼直,在小店里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叫她,不理,拉她,不觉,问她,她茫然地看着我。那一刻,我的心往下沉,沉。
她好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她的快乐与忧伤;她不好的时候,也没有人知道她经受了什么样的风和雨。一切都无从问起,一切都成了谜。整个人都如同她的一本诗集,诗里伤花盛放,情路蜿蜒,扉页上的照片却是笑笑的唇红齿白,如同皇宫与茅屋,阳光与黑夜,有一种强烈比照下的不真实。
她的境遇让我想起日前看的一部电影:《爱德华的剪刀手》。发明家造出机器人爱德华,教会他具备人的心智,却没来得及给他安上一双人的手就死去了,他只好残留着一双硕大的寒光闪闪的剪刀手,独自在古堡生活。里面的树啊,花啊,草啊,全被他用剪刀手修剪成他喜欢的样子,如鹿,如虎,如鹤。古堡里的生活虽然寂寞,却有一种平静的快乐。
但他被带到世间来了,陷身爱情,且杀死恶劣的情敌,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又逃回古堡,继续孤独地修剪着他的植物、冰雪、和爱情。最美的冰雕是一个姑娘,长长的秀发,柔软的腰肢,即使是冰做的,也能看到脸上融融春日一般的笑……
这个同事大约就类同于这个忧伤的剪刀手,对她来说,也就等于隐退到一个只有她自己才能到达的古堡。古堡外面,远远的是人类世界的繁华与喧嚣。
所谓的剪刀手,对整个世界采取的姿势大约只有两种,一是抵御,一是进攻。这两种态度于人世来说都不大相宜,因其失去了和谐的韵致。人世种种的不如意,都在于企图把世界修剪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挥舞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剪刀,一路走来,一路剪裁。却忽略了人间烟火纵横,事理纷繁,永远无法如愿;一旦失意,又退回古堡,宁愿在狭窄闭塞的空间里过自己想要的小日子。
普通人的好处就在于手上没有长着寒光闪闪的大剪刀,他们既懂得抗争,又懂得妥协,既懂得独立,又懂得融合,既懂得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又明白自己和这个世界终究是无法彻底剥离的一整个,所以会自觉自愿地和整个世界达成和谐,然后再活出独立的生命个体特有的精彩。
恕我不能陪你轻狂
《红楼梦》里有一对姐妹花——尤氏双艳,香艳,轻狂。尤二姐的轻狂大概属于“闷骚”型,不言不语,温柔绮丽,先跟贾珍,后从贾琏;三姐是辣妹型,明目张胆的轻,大张旗鼓地狂,既不正经,又绝不假正经。她在珍琏这对无耻之尤面前有过一段绝美的表演:“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并不象男人嫖了她,竟象她嫖了男人。这种轻狂并不象蝶恋花,蜂逐蜜,一定要给自己搏来一个大好前程,反而在轻狂背后是惨绿或者沉黑底子的反抗与绝望。
《金瓶梅》里的潘金莲更是天下第一轻狂人。她的轻狂已如血,如墨,浸透每一寸皮骨。从头看到脚,轻狂往下跑,从脚看到头,轻狂往上流,就连观个灯也没有消停:“那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儿搂着,显他那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磕瓜子儿,把磕的瓜子皮儿都吐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引惹的那楼下看灯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挤匝不开……”想来轻狂的一个明显特征就是随时随地都有一种表演性,时刻梦想自己站在大舞台,底下观众双目炯炯,对着自己张大嘴巴呆看,呵,美呀。于是越发扭腰甩袖,睃眉抛眼地唱。
奇怪的是,书中女子,凡是轻狂,都很漂亮,而在现实生活中所见到的漂亮女子,轻狂的倒并不多见,好女子犹如满目桃花,既美且静,倒是没有大好样貌的人,有时或作轻狂之态,如满坑满谷笑闹喧嚷的大丽花,哪怕一个异性的眼神,都能惹得她“哗”一下绽放开来,动静皆不能自持。
到现在还记得高中时的一个邻班同学,个矮面肥,皮肤油黑发亮,走路一扭十八弯,被一帮刀口无德的男生讥为“丑女蛇”,伊却偏偏越是在他们面前,越喜欢大声地笑,夸张地闹,一边笑着,闹着,一边把眼神一瞥,然后把落在额前的发丝一掠,然后再一瞥,又一掠,这样瞥瞥掠掠中,走过了高中三年。那时是不理解的,还有一些微微的不屑,现在想来,这种轻狂并不同于尤氏姐妹和潘金莲,也不同于世上所有轻薄女子的尘世轻狂,它不过是青春年少的一种特权,亦或说青春世界里一场不自知的轻舞飞扬。
——这个并没有什么不好。青春么,就是要轻,就是要狂,无论这个世界在中年人眼里是怎样的柴米油盐,名疆利场,在青春正盛的人那里,它就是遍地桃花开的心神荡漾。
所以我喜欢看年轻人的轻狂:轻是真轻,狂也真狂。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小友,一定要引我为同道,“咱们这些作家,都是写散文出身……”我惭愧,赶紧声明:“第一,我不是作家;第二,我也不是写散文出身,没有一点成就,哪里就敢自言‘出身’!”
“你不必客气,”他语气昂然,“我们的功力都已经达到十分上乘的境界,所以,我准备要在某某杂志开专栏。”我疑惑:“这是期刊界的老大,从它诞生之日起,就从来没有为任何作者开过专栏,哪怕你着作等身,世界扬名……”
“我开了,不就有了么?而且我希望你也能在那里开专栏,我们要横扫文坛,灭尽千军。三年之内,赶超鲁迅与曹雪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