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本是中国最古老的艺术形态,可其价值却在“五四”时期一度衰落。如葛红兵所指出的:“‘五四’以降的中国现代小说,因为受西方启蒙文学图式的影响,注重人物性格的统一性,人物行为的逻辑性,人物与社会背景的互动性,总之,是以逻辑性,因果性取胜的,少有把小说当成一种意象世界来书写的。”葛红兵,苏童的意象主义写作[J],社会科学,2003(2):112.新时期以来,西方意象主义运动影响到中国文学,意象观念成了中国传统文学观和西方表现性文学体系的外在因素有力影响相结合的结果。意象仿佛“蕴藏着丰富的文化密码的矿藏”,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267.在小说构成中已成为现代审美的基本方式,成为衡量小说艺术性的尺度。意象是作家主观情志与客观物象的高度统一的结合体。客观的、自然的物象不一定是意象,但是意象在作品中却一定是以某种物象的形式呈现出来的,我们要做的工作就是将意象的“象”外之“意”发掘出来。吴组缃深得中国古典文化的熏染,也深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在他的小说中,处处可见他精心营造的意象世界。以下将通过吴组缃小说中的空间意象、物象意象、时间意象来阐析其小说中意象的“象”外之“意”。
一、空间意象
吴组缃小说的叙事空间主要以他的家乡皖南农村为主,但具体到每一篇又各有自己的空间:有奏着不和谐音符的“自家小院”(《黄昏》);有古墓似的“大屋”(《菉竹山房》);有上演钩心斗角丑剧的“大宗祠”(《一千八百担》);有褪去昔日的繁华,呈现衰败破旧的“铺子”(《樊家铺》)。这些场所虽各自都发生着自己的故事,但都构成了共同的“故乡”意象。他们虽是一个个小小的生存空间,却发生了一桩桩震人心魂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交织着愚昧与丑恶、腐败与堕落、苦难与凋敝。
(一)院子
黄昏“小院”本该是欢声笑语的纳凉休闲之处,可四周奏响的却是家庆膏子的叫卖声和乞怜声,天香奶奶寻猪的锣声和沙哑的喊声,锦绣堂三太太的喊魂声和松寿针匠妻子的号哭声,更夫老八哥对“棉麦”事件的怨怒声,桂花嫂的刀板咒声。这些不和谐的音符弥漫在小院四周。“小院”反映出了当时农村的生活现状:家庆膏子由“内阁中书”的后代变成卖鱼汉子,“他赤手空拳头,就拿捕鱼扎风筝这类本事维持着如旧的荒唐生活”,吴组缃,宿草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本文所引用的吴组缃作品均出自此版本)唐沅,吴组缃作品欣赏[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1.间带些偷鸡摸狗的营生,“天香奶奶不见了三只猪”,“桂花嫂子今天丢了七只鸡”,“如今在村上住家的人,东西眨不得眼。年纪轻的汉子都找不到营生做,飘飘荡荡的。有娘有老婆的,就偷娘老婆的,没娘老婆的,就偷人家的。抓住了,骂一场,打一顿,东西到底给自己换钱花用了。横竖做小偷又不犯死罪”。这些在苦难中呻吟的人们失去了往昔淳朴的民风,在悲苦中挣扎度日。整个农村就如作者所感受的那样:
许多其他嘈杂声音灌满我的耳,如同充塞着这个昏黑的夜。我觉得我是在一个坟墓中,一些活的尸首在呻吟,在号啕,在愤怒地叫吼,在猛力挣扎。我自言自语说:“家乡变成这样了,几时才走上活路……”
(二)菉竹山房
小说中“二姑姑的故事好似一个旧传奇的仿本”:
叔祖的学塾中有个聪明年少的门生,是个三代孤子。因为看见叔祖房里的幛幔,笔套,与一幅大云锦上的刺绣,绣的都是各种姿态的美丽蝴蝶,心里对这绣蝴蝶的人起了羡慕之情:而这绣蝴蝶的姑娘因为听叔祖常常夸说这人,心里自然也早就有了这人。
才子配佳人,本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想他们年少无知,做了伤风败俗的事,被棒打鸳鸯。后因那少年应考途中溺水身亡,二姑姑才得以“麻衣红绣鞋,抱着灵牌参拜家堂祖庙,做了新娘”,住进了“菉竹山房”。小说对这座“大屋”作了如下描述:
那座阴森敞大的三进大屋,那间摊乱着雨蚀虫蛀的古书的学房,以及后园中的池塘竹木,想起来都如依稀的梦境。
屋子高大,阴森,也是和姑姑的人相协调的。石阶,地砖,柱础,甚至板壁上,都染涂着一层深深浅浅的暗绿,是苔尘。一种与陈腐的土木之气混合的霉气扑满鼻官。
锁闭、尘封,散发着陈腐霉气的“大屋”,阴冷凄寂,缺乏生气,是囚禁二姑姑的牢笼,是二姑姑多舛命运的见证,也是畸形社会、畸形人生的象征。但小说的深刻处是在此基础上,还有如下叙述:
不要紧。——这些房子,每年你姑爹回家时都打扫一次。停会,叫兰花再好好来收拾。福公公虎爷爷都会让出去的。
这间避月庐是你姑爹最喜欢的地方;去年你姑爹回来,叫我把它修葺一下。你看看,里面全是新崭崭的。
爷爷灵验得很啦!三朝两天来给奶奶托梦。我也常看见的,公子帽,宝蓝衫,常在这园里走。
也就是说,生活在这所大屋里的除了二姑姑、兰花,姑爹每年都回来一次,还有福公公(蝙蝠)、虎爷爷(壁虎)和青姑娘(燕子),俨然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显然,这只是一个虚幻的家庭,是二姑姑内心营造的一个幸福甜美的爱情世界,是她的念想,是她的寄托。这部分的内容常被读者所忽视,其实,作者正是通过这一幻想空间的描述,与死寂的“菉竹山房”形成鲜明对比,说明二姑姑的心未死,她难忘那份美好的爱情,内心充满渴望,可现实却只给了她一所凄寂的空房,从而更进一步揭示二姑姑内心的痛苦和被封建礼教摧残的不幸人生。
(三)樊家铺
地处交通要塞的樊家铺,曾经是一个繁忙、热闹的场所:
在从前,各家过亭里原都齐整地排列着长条的木板台凳,茅铺门口也都各有一张板桌跨在门槛上。上面摆着插有黄篾子的竹筒,几只叠着的放好茶叶的粗茶碗,几盒“仙岛牌”、“小刀牌”的香烟,和几盒子红椒炒黄豆、炸溪鱼,炒韭菜一类小菜。各家灶沿上都有两三把炊壶冒着腾腾的热气,跳动着盖子,像个倒了嗓子的花旦似的哼唱着。那些过往的客人,有挑担的,有抬轿子的,有推小车的,有赶牲口的;有的是店铺的老板伙计或朝奉。他们或从外埠把大批盐,糖,煤油,洋货,布匹之类货物运到西南乡各村镇去,或把各村镇的稻,棉,丝,茧之类土产运向外埠去。他们一批又一批地打这里过,从早到晚络绎不绝。自己和邻舍的“板奶奶”或“板姑娘”都穿着新浆洗的竹布褂裤,胸前系着花布围裙,鼻上渍着微微的汗,热红着两腮,提着水壶或拿着饭碗像春天的蝴蝶似的忙乱着,从过亭飞到灶沿前,从这一桌飞到那一桌;一边脸上含着轻盈的微笑,和客人答着话。
这里生意兴隆,人们衣食无忧,然而经济大萧条使得“整个的樊家铺是沉浸在死寂里”:
过亭上面盖着稿草,和茅铺顶上的一般样:在明丽的阳光里呈现着一片灰黑的颜色。稿草上面络成斜方格子的草索,完全松散断乱;连杉木的梁柱也多半歪歪倒倒不成样子了……几张积着厚灰土的薄板台凳,都已残废不堪,零零落落地倒卧在乱草堆里。
通过对樊家铺前后两种景象的对比描写,反映了在这个铺子里上演的狗子“杀人越货”和线子“逆伦弑母”的惨剧的背景,从而说明伴随着农村破产、民不聊生而来的“人心大变”的社会现实。
(四)大宗祠
在《一千八百担》里,作者通过勾画一幅“百面图”说明了人心涣散、钩心斗角的宗族衰败灭亡的必然趋势。作者一开篇通过对“大宗祠”门前的环境描写来映衬封建宗族的衰败与灭亡的趋势:
祠堂前门是一片旷荒的废基。那是洪杨时代的遗迹。日长月远,早被垃圾泥土所盖没,变成一块高低不平的大草场。平时猪羊牲口在上面懒散地啮着草,野狗在上面咬着一块布条什么的,发狂地奔跑着,打着滚;小孩在上面放风筝,会节时在上面唱戏谢神,放暑假回家的年轻学生们在上面露天演讲。现在却一个人影也没有……龙王台下面,没遮没盖地蹲着一位瘌痢头孩子模样的菩萨,浑身淋着雨,脸上含着一种似乎觉得“糟糕”的苦笑,样子怪狼狈。龙王台左右,零乱地插着些雨旗。旗上写着的那些什么“风调雨顺”、“沛然作雨”、“油然作云”、“五谷丰登”之类的祝词,已经狼藉不堪。
以上这些院子里、屋子里、铺子里、宗祠里所发生的桩桩件件无不与当时的社会、时代背景息息相关,是因为社会经济的衰败,故乡的人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依靠,才导致故乡人民生活的错位,道德伦理的丧失,人性的泯灭。吴组缃描写这一组空间意象,就是要通过狭小的空间,透视整个社会形态,正是遵从他要从这些“小天地”里“探出头来,看看整个时代与社会”的创作初衷。一方面,作者以此为立足点,触摸祖先和故乡的脉搏,展开一次“精神的还乡”,以表达他对故乡的情感与怀念;另一方面,因为故乡的衰败与堕落,又构成了他对故乡爱恨交加的,期盼与失望并存的矛盾情感。
二、物象意象
(一)蝴蝶
这是古代诗人为营造意境,丰富诗歌内涵经常采用的意象之一。美丽的蝴蝶历来是爱情、自由的象征,一个善于绣出各种美丽蝴蝶的姑娘,自然有着对美好爱情的憧憬,蝴蝶是年轻貌美的二姑姑与那个“聪明年少的门生”爱情的见证。然而,他们美好的爱情却被视为大逆不道,公子赶考意外溺水身亡,小姐自缢不成,最后抱着灵牌拜了堂,他们没能像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样双双在花园中翩翩起舞,有情人难成眷属。所以,《菉竹山房》中的蝴蝶不是活的,是绣出来的,虽然美丽但却没有生命力,没有自由,这里的蝴蝶成了封建礼教下爱情悲剧的象征。
(二)补品
鲁迅先生通过治病的“药”——“人血馒头”,揭示了国民性的痼疾,吴组缃则以贫困农民的“人血”、“人奶”成了地主少爷官官的“补品”(《官官的补品》),让我们看到了“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这里“补品”富含着深刻的寓意,农民的乳汁、农民的鲜血成了“体面人家少爷”的“补品”,补养着剥削者的躯体,却榨干了农民的血汗乃至断送了其生命。在富裕阶级的眼里,“这世界真是个有趣的好世界,有了钱,原来什么东西都好买的。”在他们眼中,贫苦的农民没有了尊严与生命,成了可以用钱购买的物品。小说通过这“补品”连系着两个不同的阶级,一个是富贵奢靡,一个是牛马不如。“补品”凝聚着农民的血泪,揭示了地主阶级的罪恶,从而反映了当时农村尖锐的阶级矛盾。
(三)霁红朱砂古瓶
《天下太平》中那缀着“天下太平”四个字的霁红朱砂古瓶——一瓶三戟,更是具有意味深长的象征意义。富足、善良、耐劳苦、守本分的丰坦村人民从来都过着天下太平的日子,这是因为,无论遇着什么天灾人祸,村里的那座神庙都会保佑他们平安无事:
它的形容虽因年久失修,显得很是晦暗败坏了,但是在那巍峨堂皇的建筑上,一种威严的气魄还是存在的:四角的飞檐玲珑翘曲地横展着,宛如神灵的巨爪;庙脊正中的那顶子,高过山坡上参天的树木,像一顶神灵的法冕,几十里外的人也看得见。那顶子是一个硕大的霁红朱砂古瓶,瓶口伸出三枝方天戟,戟的上下左右各缀着一个金属铸就得字,是:“天下太平”。
丰坦村的太平是这座神庙赐予的,因之丰坦村人民把每个良善愁苦的心都寄托在庙身上,村民对此深信不疑。因此,只要看到庙顶上“一瓶三戟”映着满天星月,闪射着耀目的金红色光芒,他们心里就镇定,愁苦的灵魂就得到安慰。
王小福曾有过美丽诚朴的幻想,将自己所赚的钱积攒起来开一片小店:
他相信自己能担当一切上下粗细的事:他将把利钱打得低低的,赚一点自己安心,神明菩萨不罪责的本分钱。发了财,他会买些田地,让儿子耕种,并派一个学着经营自己的店务。他将为爹和娘买一座发旺的风水,为儿子们各娶一个勤俭耐苦的媳妇。他要周恤村上贫苦无依的孤寡,他要重新修建那座关系着丰坦村盛衰祸福的神庙,使自己的村子重新兴盛富裕起来。
“但这些美丽的幻想,和他劳苦的操作,并不能阻挡住地方上和自己家里的破落。”在20世纪30年代的农村灾难面前,失业的王小福回到家中,虽不事农活,但还是和家人一道想方设法去谋生,却还是免不了爹娘和孩子病死饿死的惨剧,在没有活路的情况下,无助的他只好挖墙剖院,幻想有朝一日能寻得祖宗埋下的金银财宝或去偷邻家的大米、棉被,惨遭毒打后,只好到外埠去谋生,为了弄到盘川钱,万般无奈之下,他爬上庙顶去偷人们敬畏的神器——一瓶三戟,而坠地身亡。王小福的经历彻底颠覆了丰坦村美丽的神话,缀有“天下太平”四个字的霁红朱砂古瓶在这里具有反讽的意味,在严酷的现实面前,神灵是保佑不了他们的,“天下太平”的日子已经到头了。
(四)栀子花
《栀子花》中老实巴交的祥发因为生活所迫,留下重病在身的妻子独守家门,自己第一次离家出远门来到北京,原本巴望着能赚钱过活,可“来北京后的生活:干枯,落寂,孤凄,愁苦,压迫,恐慌……是他这三四月来新生活的全部”,无奈之下只好重返家乡,然而,他所看到的是:
院子是浸在阴森森的梅雨里,关着一团死寂的空气,也没有妻的影踪。——只有院心中堆着一堆床草和纸锭的残烬……零乱的砖土,正压盖在他那丛栀子花树上;在砖瓦的隙里犹露探着一二朵枯悴的白花。
“这丛栀子花树是他最心爱的东西。世界上除了钱和妻,他恐怕是最爱这个东西了。”小说没有直接写祥发妻子的死,而是通过写枯死在砖石中的栀子花,描写祥发失去爱妻和美好的生活愿望的破灭。小说很巧妙地用“栀子花”这一意象来表达一个普通农民对生活的美好寄托和愿望难以实现的残酷现实。
(五)卐字金银花
一年开三次的美丽的“卐字金银花”(《卐字金银花》)代表着一个如花般美丽的女孩的美好愿望和一对少年男女纯洁的友情。作者以花喻人,通过描写那个美丽的女孩“那双漾满着泪的眼眶,波俏而多睫毛;那两片不时因哭后哽咽而抽动的口唇,棱角画得异外清楚”,写出了女孩人美、心美、梦美,却唯独没有美的人生。因为在那个年代,“那女人是个寡妇,因为年轻,做了为社会所不容的事。家里已经没人,想偷偷到外婆家来求舅父帮助。但舅父是个名教中人,又过于固执,因此闹下这场惨事。”她生前渴望见到的“卐字金银花”最终成了祭品呈现于她的坟前。“卐字金银花”还是连接两位少年纯洁友情的纽带,可成年的“我”在关键时刻却踌躇于“拿什么名义”拯救受难中的“她”而错过了救命的机会,拘于礼教束缚的“我”已经丢失了少年时期将迷路的女孩毫不犹豫地领回家的那份纯情,“我”的这份友情已不再如花般美丽了。美丽的鲜花意象,不仅象征着美好,也反衬出人间的灰暗,读来震撼人心。
此外,还有小说《两只小麻雀》,通过写麻雀的“母子”情深,歌颂了乡间奶妈对孩子朴素的母子情,其象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在此不再赘言。
三、时间意象
时间意象在我国古代诗词、小说中也是比比皆是,其中,“黄昏”意象出现的频率很高。吴组缃应用“黄昏”的多重象征寓意,写下一篇《黄昏》。小说直接以“黄昏”为题,赋予其深刻、丰富的解读内涵。作者通过这一时间意象,揭示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农村的破产、落败的萧条景象,寄予了作者对农民苦难生活的同情与愁苦之心,也暗示出这一时代中国农村境况的黑暗,并寄希望于美好明天的早日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