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砚先敬了马泽源一杯,放下杯子一边倒酒一边问道:“马大人不知是哪一科进士?”
马泽源拿起杯子,又干了一杯,方道:“说来惭愧,下官是庚寅年一甲第三名。”
楚砚一顿,笑道:“原来马大人是探花,失敬失敬。”怪不得言谈举止这般文雅,原来还是位探花爷。
马泽源脸色有些凄苦,声音沉了下来:“探花又如何,下官考取进士后外放渭城县县令,三年来兢兢业业,不说域下百姓丰衣足食,但也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三年吏部考核均是卓异。然而恩师庚寅年主考官文渊阁大学士加太子少傅伍进尊在汉王事发后被革职查办,下官也受了牵连,从渭城县平调到平湖县。渭城县全县两万一千四百七十七户,十一万三千二百六十七人;平湖县全县七千二百六十五户,四万一千二百五十四人。此次平调可想而知。”
楚砚沉默片刻,仅凭马泽源信手拈来这数据,便知其为官当是谨谨慎慎兢兢业业,虽尚不能见其能,但一个勤勉绝对称得上。
想到如今伍进尊还在诏狱里面关着,虽然不是自己亲手送进去的,但是心里难免升起一丝异样。幸亏自己见机得早,不然真不知道会无缘无故得罪多少人。
看到马泽源这般沮丧模样,楚砚便劝道:“马大人且勿悲伤,公道自在人心,想来这一任马大人依旧兢兢业业,提升终是免不了的。”
马泽源抱怨了两句,心里也畅快了些。夹了筷子酱蘸黄瓜吃了,问楚砚道:“泽源愚钝,还未请教大人名讳,不知大人原先在哪里任职?”
楚砚客气道:“泽源也不必大人大人地称呼我,我姓楚,名砚,字恒柔,原先在邙山大营任职,若不嫌弃,泽源就称我恒柔吧。不知泽源何字?”
马泽源忙道:“大人抬爱,泽源敢不遵乎?泽源字文通,取文心通达之意。只是恒柔兄之字委实出乎泽源预料啊!”
“唔?”听到马泽源不避生疏说出这话,楚砚暗笑。三杯酒下肚,人人是故知,古人诚不欺我。
“恒柔兄难道不闻慈不掌兵?”马泽源好奇地看过来。
楚砚哈哈大笑道:“文通兄玩笑了。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筋仞坚强。兵强则灭,木强则折。柔与慈,并不相干。”
马泽源点点头,复问道:“我自幼喜读兵书,见兵书上常讲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指的可是这般?”
夹了些卤牛肉放在嘴里,楚砚心下不禁暗叹,这马泽源果然看了些兵书,但是比起现在的自己,却还是不够看。喝了口酒,楚砚娓娓道来道:“是也不是。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也,以其无以易之也。因其无,固莫能败;因其柔,固莫能御。兵无常势,故莫能知,莫能算,因而莫能御。”
说到这,楚砚有意一顿。“然则,水滴石穿,流光百载;汇一江之水,方能决一城。一尺之锤,持以碎石,转瞬之间。而水滴石穿,石穿而水依然也;锤击石碎,石碎而锤留痕也。是所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煌煌之伐,烈烈之战,不知凡几,岂是几部兵书可以概括的。慈不掌兵,数之一尔。知有所甚爱,知有所不足爱,可以用兵矣。”
最后楚砚沉声总结道:“不为兵,终不得善掌兵。”
马泽源自幼喜欢兵略,家中的武经七书不知看了多少遍,真称得上倒背如流。对于历史上知名的战例,自认烂熟于心。以为平日里素以知兵自得,当年进京赶考,与相熟的举子纵论兵事,往往是口若悬河,而后万千奉扬迎面来,今日却被楚砚一棒子打死。
“不为兵,终不得善掌兵。”一句话激起了马泽源往日深藏不露的傲气。
马泽源道:“恒柔方才所言,泽源窃不敢苟同。纵观史册,多少名臣出将入相,又有多少名将乃是投笔从戎。怎能说不为兵,终不得善掌兵?”
楚砚见马泽源认真起来,心下窃笑,不过是饮酒闲谈,怎么较真开了。
心中暗笑,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反而问道:“文通以为何为善掌兵?”
马泽源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怎么问出这么个问题来,心下瞬间就认定楚砚这守备有些水分,限于二人身份却又不能不答。
看了楚砚一眼,马泽源便随口道:“恒柔此问真个令人诧异,善掌兵,自然是为将后能战而胜之。”
楚砚从马泽源那一眼中明白其所想,心中却没有生起半点不满,只是摇头道:“文通熟读兵书,当闻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知兵,善之善也。不知此言何解?”
这一句话当真把马泽源问懵了,往日里熟读兵书,这一句话当真是信手拈来,往日与同年畅谈,这句话也不知多少次顺口而出,但是今天楚砚在此时提到这个问题,马泽源却不得不细思。
不战而屈人之兵,用兵的最高境界,单以兵书论,上兵伐谋,应当是以精妙绝伦的谋略取胜。然而若是能更进一步,从治道上来讲,应当就是行王道,一天下,四海来归,仁者无敌。
战的最高境界是不战,争得最高境界是不争。马泽源越想越觉得有理,自幼学习的儒学竟与自己喜欢的兵略合二为一,简直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啊!
马泽源沉浸在这想法中越走越远,似乎自己在不经意间融入了太上境界,不经意间完成了思想上最为玄妙的顿悟。
楚砚看到马泽源这般表情委实诧异,等了片刻,见他还不回答,便唤道:“文通?”
马泽源在楚砚这一唤之下恍然回神,直到自己方才失态,忙道:“不战而屈人知兵,乃仁尔。仁者,有不忍人之心,故为不嗜杀人者。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是故仁者无敌。”
马泽源一口气将这一番话讲完,只觉得今生与人无数次的论辩畅谈皆不如这一次的通达畅快,深刻高远。坐而论道,何为道,只有这般的言语方能称得上道,方能寄于文卷,方能名垂青史,德范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