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明涛在栖山中学读高三。
栖山中学堪称全县最高学府,为全省最早的十六所重点高中之一,建国之初由陆定一题写校名。能够高分考入这样一所名校,吕明涛成为全家乃至全土城的骄傲。几乎所有人一致相信,吕明涛的一条腿已经跨进大学的门槛了。
吕明涛在校担任学生会副主席,成绩好那是不用说的,同时还是校篮球队的明星球员。
其实他的篮下技术并不出众,抢篮板经常失败,可为何每次出场仍会引来众多女生的瞩目和尖叫呢?
也许缘于他挺拔的身材和精致的五官,还有那气定神闲的沉静气质。
女生们一致认为他比金城武差不到哪里去,对此男生们似乎也找不出多么充分的反驳理由。
十八岁的吕明涛走在校园的小路上,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美好的未来似乎伸手可及。
然而,世上的路并不总是笔直的。
在高三第一学期的期终考试刚刚结束,正在等待分数,马上就要放寒假的当儿,吕明涛突然大祸临头了。
那天晚上,为放松一下紧张已久的心情,同宿舍的两位好友邀吕明涛出去上网。
栖中的校风一向严谨,吕明涛作为学生会的干部,不愿带头违犯校规,无奈被那两个死小子软磨硬缠,竟使他动心了。
那时的他,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正是玩心最重的时候。
三人出了宿舍,骗过宿管阿姨,离开了宿舍大楼。
他们不敢走大门,因为保安极难通融,且有探头监视着。
他们直奔校园西北角的学生服务部,学生服务部后面有一道便门,通往外面的大街。三人各买了一包方便面,哄得那卖东西的大叔开心了,就偷偷地为他们开启了方便之门。
他们有如三条小鱼离开了禁锢已久的鱼缸,自由自在地无比畅快地游出了大街。
他们不敢去附近的网吧,因为学校经常查阅周边网吧的登记名册,发现本校学生后会重重责罚,所以他们就顺着一条小道一直往南走去,越过一块麦田,走进了一个小村子。在一户农家小院里隐藏着一个网吧,那里不需要身份证登记,而且上网费非常便宜。
这个隐蔽的小网吧里没有取暖设备,犹如冰窖一般,三人玩到半夜,冻得鼻涕流水腿脚发麻,就离开网吧,准备回校了。
外面的空气更要冷上十分,三人走在空寂的村巷里,冻得牙巴骨不停地颤抖,话都说不利落了,于是一边“咚咚”地跺脚取暖,一边往回走。
这时身后出现骚动,回头一望,一群黑影儿追了过来。
因为当地经常发生村里小痞子追打勒索学生的事件,所以三人不由大为紧张起来,慌忙加快步子,往村外奔逃。
身后那伙人越发追得紧了,并伴随着怒骂声。
三人怕极了,甩开胳膊拼命逃窜。
吕明涛的左脚突然崴了一下,疼痛钻心,“哎哟”一声摔在了硬梆梆的土路上。此时的两位好友也顾不上平日的好友之谊,大难临头各自飞,丢下吕明涛,一溜烟跑远了。
身后那帮人追过来,团团围住吕明涛,用强光手电照住他的脸,使他睁不开眼睛。
一人喝道:“半夜三更的你们跑什么?”
吕明涛抬起两手挡着眼睛:“是你们先追的,我们才跑的。”
那人一巴掌打开吕明涛遮护眼睛的手:“不对!是你们先跑的,我们才追的!”
吕明涛不想和他们玩绕口令的游戏,就选择了闭嘴。
那伙人亮明身份,乃城关派出所的联防队员。近来村中屡屡失窃,他们接受任务,就在村中埋伏起来,守株待兔。在经历了一周的辛苦守候之后,终于如愿以偿等来了“贼”。
现在,他们满心认为吕明涛就是这一段村里闹得最凶的那名偷鸡贼。
吕明涛力辩自己乃堂堂栖中的学生,对鸡从无兴趣,只是来村里上网,才偶尔路过的。
联防队员们哪会轻易相信他的话?他就从口袋里掏出学生证给他们瞧。
他们根本不屑一瞧,不相信他的学生证是真的,说,越是小偷越是喜欢身上藏着许多假证。既然他说自己是学生,那么就到学校去验明正身好了。
吕明涛极其害怕学校治他的违犯校规之罪,不敢和他们去学校。
联防队员们看他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更加怀疑他是贼了,索性将他带回所里交给了民警。
春节将近,民警们立功心切,连夜突审吕明涛。
民警们执法非常文明,对吕明涛既不打也不骂,态度始终很和气。吕明涛不肯承认自己偷鸡,他们就让他坐一边反省,隔一会儿就问他反省好了没有。吕明涛一直不承认,他们就一直让他反省。民警们轮流睡觉,吕明涛不可以睡。只要他一合眼皮,马上就有人走过来摇醒他。
两夜两天之后,吕明涛终于全面崩溃,问什么应承什么,在讯问笔录上签了字。
吕明涛被罚款三百,拘留半个月。
这时纸里根本包不住火了,被学校知道了他“做贼”的事情。
栖山中学的严厉是远近闻名的,吕明涛被学校通报批评,并立刻除名,革掉了学籍。
吕明涛的头发如野草一般往各个方向支楞着,衣服凌乱,浑身恶臭,蔫头耷脑,灰溜溜地回了土城村。一眨眼,凤凰变土鸡。
吕明玉头一眼看见哥哥的样子,不禁痛哭失声。
她比哥哥小八岁,以她十岁的年龄还闹不明白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将一个翩翩读书郎变成了一个肮脏的叫花子!
即是吕端午老汉,经历过那么多的大风大浪,早已炼就一副铁石心肠,但此刻瞅见孙子的模样时,也由不住老泪纵横。
春节过后,吕明涛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打算出门打工。
他在张家港和常熟接连干了几家工厂,时间不久,又背着小铺盖卷儿回到土城来了。因为那些工厂从网上查到了他的不光彩的历史,认为这是一个不安定因素,就婉转地将他辞退了。
吕明涛放弃了打工梦,在家里正式做起了农活。他学会了给棉花劈杈,学会了在玉米垄沟里锄草,学会了扶犁翻地,学会了摇耧耩麦。他买了两只小猪娃、一窝长毛兔儿、几只小羊羔,踏踏实实、安安分分地过起农家日子来。
夏日的田野里,他头戴一顶烂沿儿的破草帽,肩搭一条破窟窿的擦脸毛巾,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吕明涛的生活再起波澜。
就在这年的冬天,公安机关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严打行动。
阳屯镇自然也是紧跟形势。吕明涛与许多有过前科的人一起,被集中到了阳屯农业中学教室里接受教育,提前打预防针,告诫他们老老实实做人,不许再顶风滋事。
吕明涛突然情绪失控,他推开座位,冲上前去,狠狠挥了讲话者一拳。
这一拳让吕明涛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他被重新投进了看守所。
土城人再见到吕明涛时,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他蓬头垢面,伤痕累累,眼神飘忽,答非所问,口角流着涎水,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了。
当时,吕明玉十一岁,在读小学六年级,她向老师请了假,回家来照顾哥哥。爷爷吕端午伤心过度,躺倒在床,也需要她的照管。小小年纪的她,忙里忙外,伺候家里的一老一少。
吕明玉跑遍亲友,到处借钱,带哥哥去了许多大医院治疗,都收效不佳。吕明涛的病情时好时歹。好时跟正常人没啥差别,歹时就六亲不认,乱砸东西。家里没剩下几样完整的家具了。
吕明涛每次发病,吕明玉都吓个半死,因她力气太小,实在控制不住膀大身宽的哥哥。无数个夜里,她的泪水将枕头湿透。她觉得这个家如同台风中的一叶小舟,飘飘摇摇,眼看要淹没在狂涛巨浪中了。
幸好,村里有位叫程德亮的汉子,时常上门帮忙照看吕明涛。有时吕明涛疯劲上来,能闹上一夜,程德亮就陪上一夜,第二天再红着眼睛下地干活,把明玉家地里的庄稼活,也捎带着一起干了。
这个程德亮,就是程从礼的儿子。
当年吕端午当支书时,屡次维护程家。那个荒唐的年代,程家被上级划为地主成分,每次运动来时,都免不了要揪斗一番,吕端午怜惜程家是忠厚人,就借着支书之权尽力保护着程家,把程家当成一般百姓同等看待,如此,程家才得以躲过多场灾难,延续子嗣,存留至今。因此,程家一直视吕家为恩人,如今吕家有难,自然不能旁观。程德亮登门帮忙的时候,也经常带上儿子程小石,爷儿俩个一齐动手,帮明玉料理家务。
在吕家最困难的那些日子里,多亏了程德亮父子的大力援手。
程德亮告诉小明玉,赶快回到学校里去,不要耽误了读书,家里有他呢。
明玉听了程德亮伯父的话,看着哥哥的病情有所减轻了,爷爷也能下地走路了,家里又有程德亮伯父的照料,也略略放宽了心,就背起书包又回校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吕明涛的病情渐渐稳定了一些,发病不那么勤了,人变得呆呆的,从此怕见生人,见了任何生人都以为是警察抓他来了,再不敢和外人搭话。
吕明涛长期不说话,程德亮担心他失去语言功能,就买了个收音机送给他。吕明涛从此讨厌人类,而爱上了机器。他将收音机当成了宝贝,当成了自己与世界沟通的惟一方式。
吕明玉惦记有病的哥哥和年迈的爷爷,高中读完再不肯读了,回家侍候祖孙两个。
爷爷吕端午的身体还算可以,没什么太担心的,只是哥哥这种痴痴呆呆的样子,成了明玉最大的心事。
钟锐到周仙枝的杂货铺子里买肥皂,听周仙枝讲了吕明涛的故事,不由唏嘘连连。
买完肥皂回来,钟锐专门找了吕明玉一趟,将她叫出院子,在大门外和她说话:“吕明涛现在的生活过于封闭,对健康的恢复不利,应该想法让他做点事情,尽量融入群体当中。”
吕明玉忧愁地说:“所有陌生人他都怕,院子不敢迈出半步,能怎么办呢?”
钟锐想了一阵说:“首先必须让他走出院子,多接触人群,等发觉大家对他没有恶意时,才能慢慢消除恐惧心理。”
吕明玉说:“那好吧,明天试试,让他跟着爷爷去放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