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宇峰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当他醒来时,窗外阳光灿烂,万里无云。街边的积水早已蒸发殆尽,只有行道树断裂的疤痕提示着一场声势浩大的风暴曾经造访过这座城市。
陈宇峰重新站到了那面镜子前。头脑依然昏沉,身子依然乏力,可是意念所动,相由心生,他又变成了这条街道的前居委会主任。所有的步骤都已轻车熟路,只要——只要他不再试图变回自己。
做回自己俨然已成为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非但如此,这简直就是自讨苦吃。陈宇峰不再深究其中的原委,或许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我们懵懵懂懂地来,在世间浑浑噩噩地度日,问题层出不穷,而答案却秘而不宣。道可道,非常道,你以为每一个答案都是既定而肯定的,殊不知它们充满了否定和变数。所以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陈宇峰也不再去想昨天是怎么回事,他无穷的力量如何不能对抗从天而降的雨水?雨,濡物者也;水,H2O,无色无味。难道说他与水相克?可是他现在就算把自己整个人泡在水里也不会出现半点不适,所以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难不成那雨水另有玄机?
陈宇峰摇了摇头。
是的,他不能再放任自己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这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世界自有它匪夷所思的地方,终其究竟是哲学家的担当,却不是他的人生命题。他还活着这就对了。他总结出的教训是,千万不要在下雨天出门,对烟雨蒙蒙的迷恋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的荼毒。
陈宇峰出门了。路过公用厨房时,他看见几个女人凑在一堆冲自己挤眉弄眼。他隐约听见了她们的对话。那几个女人正在猜测昔日的居委会主任是不是刚打过肉毒杆菌?她们还猜测这位前居委会主任和同栋楼的王桂芬果然有一腿,看来早年的传闻不是瞎掰,空穴不来风,还真有这么回事。
陈宇峰没有理睬她们,他想他不能再呆在这儿了。他尽量保持低调却还是引起了别人的察觉,被关注就意味着危机四伏。看来,他必须和旧居彻底地告别了。所幸这不过是钱就能办到的事,所幸他再也不差钱。这栋几乎埋葬了他整个前半生的筒子楼是时候退出他的生活了。
赶到医院,母亲不在病房,病床显得干净而整洁,一簇新鲜的百合和一袋新鲜的水果堆满了整个床头柜。
护士小姐正在打扫卫生,见到陈宇峰,护士小姐说:“你来得正好,正找你呢。”
陈宇峰有点反应不过来。
护士小姐还以为自己语速太快,陈宇峰的理解能力有限,跟不上她的节奏。她一直把陈宇峰当作哑巴,正所谓十聋九哑,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陈宇峰的听力也有问题。为了让陈宇峰读懂自己的唇语,护士小姐耐心地解释说:
“还记得苏大姐吗?就是我们以前的护士长,照顾王桂芬的那位,她不是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么。苏大姐的老公申请了司法鉴定,结果好像下来了。警察来找杨医生问话,杨医生说你当时也在场,你更了解情况,警察们找你估计就是为了这个……”
陈宇峰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纸终究包不住火,警察介入看来不是什么好兆头,脑溢血的幌子恐怕该收场了。
陈宇峰感到了害怕,他已经进入了警察们的视线,司法系统的侦查程序一旦启动,他的身份必然暴露,他这一生也就完了。
陈宇峰心慌意乱地打断护士小姐道:“我妈……王……王桂芬呢?她和这事无关!”
护士小姐呆了一下,那神情似曾相识,就连问的话都跟从前的护士长如出一辙:“你……你不是哑巴么?”
陈宇峰连想也没想,谎话信手拈来,脱口而出:“前几天我身体不舒服,嗓子哑了,现在好了。”
护士小姐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王……王桂芬是不是让警察带走了?”
陈宇峰声音有点发抖。他听见那发轫于他腹部的声音在空气中有气无力地颤颤巍巍,像松下来的琴弦被人拽紧了刮擦了一下,显得极不真实。而这却被护士小姐当成了病后初愈的正常反应。
护士小姐说:“警察为什么要带走王桂芬?她不正好好地在外边么!”
护士小姐指指窗外说:“刚才有人来探望老太太。老太太精神好多了,正陪那人在外边聊天散步呢。”
母亲果然在。
窗外的花坛中盛开着精心修饰过的栀子花,花坛旁边有一道长廊,上面爬满了蛇麻草。蛇麻草葱茏茂盛,生机盎然,穗状的花簇摇曳生姿地点缀其间。母亲站在长廊上,花叶掩映,却看不清旁人的脸。他们似乎在争论什么,母亲的脸涨得通红,肩膀不住地耸动。
陈宇峰立即走出了病房。护士小姐追了出来,因为恼怒陈宇峰的不礼貌,对医护人员的不尊重,所以语气里带了点情绪,咋咋呼呼地说:“那个谁,你先等等,我这就去告诉他们你来了……”
陈宇峰头也不回地走向那道长廊。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已经消失不见,长廊里只有母亲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母亲看见是他,也不说话,只是眯缝着双眼,很深邃地在他身上来回打量。
陈宇峰躲避着母亲的目光,低声问道:“刚才的人是谁?”
“没有谁,”母亲调均了呼吸说,“你以为是谁?”
陈宇峰嗫喏着说:“我……我……”
母亲说:“你是不是见过宇锋?”
陈宇峰说:“是……”
母亲说:“那好,你告诉我宇锋现在哪儿?”
“他现在……现在……”
母亲质问道:“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
陈宇峰一时无话,搜肠刮肚地想找一些说辞。他回过头去看了看身后的住院大楼,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正在护士小姐的带领下向楼下走来。陈宇峰想他已经被他们盯上了,说什么了解情况,其实他们什么都知道了,要不然他们的行动为何如此迅速?陈宇峰甚至看见,那几个警察的手正紧张地把着腰间的枪匣,似乎随时都会拔出枪来,与潜在的威胁决一死战。
陈宇峰灵机一动,说:“走吧,你现在就跟我走,我带你去找他,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