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朝获麟十四年四月初五,黄历上写着宜下葬,忌远行。
这一天也是云三公子百日宴的倒数第三天,被云锦儿一剑杀尽的桃花村上下四百五十五口人终于在这一黄道吉日下葬。
阳和县百年难闻的惨案终于落下了帷幕。一场风波也终于平息。
阳和县桃花村又称何家村,风景优美,景色宜人,是每年文人才子必去的踏青游玩之地,但今日过后,文人雅士便只得重新寻一个风花雪月之地代替了,毕竟谁也不想在一个乱葬岗吟诗作赋,卖弄风雅。
桃花村被屠的消息传到阳和县县衙,县太爷正捧着一卷《左传》读至“夏,遂因氏、颌氏、工娄氏、须遂氏飨齐戍,醉而杀之”之句,一听这消息居然神态自若,气定神闲,只是吩咐了捕快、仵作前去处理,那捕快、仵作到了桃花村,假模假样地一番检查,就断定是那山上的青龙寨所为,可惜那青龙寨也已经被人荡平,于是众人便打道回府,草草交了差事。
再一日,官府贴出告示说桃花村四百五十五口惨死案为青龙寨所为,云府大老爷云长空替天行道,以雷霆之势荡平青龙寨,保了阳和县八方安宁。
云府得了好名声,官府迅速结了案,阳和县除了一颗毒瘤。一切看起来皆大欢喜。
但有人欢喜有人愁。
桃花村四百五十五口人没了性命,云府里也疯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老何。
老何姓何,又是土生土长的阳和县人,自然是那桃花村人氏,他的家人,自然也在那场刀光剑影中殒命,惨死在云锦儿剑下。
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时,他正扛着柴草进柴房,一听到这消息,心头一震,冷气一抽,当场就昏了过去。醒来时便变得疯疯癫癫,解开裤子随地拉屎拉尿,或是在院子里上蹿下跳,一众小厮谁也拦不住他。
这样子闹了几个时辰后,老何的疯态被一位巡院的护卫看见了,那人一个手刀把老何敲晕在地。那些小厮赶紧找了麻绳把这老疯子给捆了扔进柴房里等待发落。
林群是在护卫院后院里听到这个消息的。
那活下来的四十几个人把这件事情当做趣事来听,一个能说会道的少年把老何发疯的样子说得绘声绘色,惟妙惟肖,惹得众人大笑不止。林群却是皱起了眉头,在人群中冷眼盯着那个少年。
故事说完,林群的拳头也攥得出血,却是没有动手。
张三说的规矩里,有在护卫院中禁止动手的这一条,违反了规矩的,只有一条路——
死。
“嘿嘿,我说你小子冷着脸盯我看干什么,容不得我说那疯老头的坏话吗?”那个能说会道的少年注意到了林群的表情,有些挑衅地说道。
少年名叫黄达,后天中期,实力比林群高了一个层次,自然不会惧怕林群那狠毒的目光。
“哦,我记起来了,这小子和那个疯老头儿关系要好,哈哈,忘年之交呢!”旁边一个人也附和道。此人实力自然也是不弱,是众人中的姣姣者。
“这小子不会是那疯老头儿的孙子吧!”
“哈哈!”众人顿时一阵大笑。
其实,众人排斥林群是有原因的。
那一晚云锦儿的剑被何明喻的正气所毁,白青海借了林群的剑给云锦儿使用,云锦儿事后当着众人的面赏了林群这小子一颗龙虎丹。
这就是原因。
龙虎丹可是一种极为珍贵的上品灵药,足够一个人从后天初期突破到后天中期,那黄达拼死拼活杀了青龙寨大当家李大才得了一颗龙虎丹,这小子居然只是借了一把剑给云锦儿就分了一颗,由不得他,也由不得众人不妒忌。
黄达也是使剑的,此刻他的心情自是不爽。若是好运一点,那白青海借的是自己的剑,那么此刻自己就有两颗龙虎丹了,那到时,哼哼,后天后期不在话下,说不定自己运气一好,突破到先天之境都是有可能的。
一想到这些,黄达的心里便越来越不平衡,看着林群的模样就越是厌恶,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呵,你小子不过是运气好罢了,有什么可得意的。”黄达盯着林群阴郁的脸,嘲笑道,“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你曾在朱雀桥那儿当过乞丐,对不对,呵呵,你爷爷我在你头上撒过尿你可还记得,那时候你是怎样一副表情,不也还是乖乖受着,可敢对我说个不字!”
“此事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真是太有趣了!”
“哈哈!当然是真的。”
“怪不得我看他那么眼熟。”又有人附和道。
林群盯着黄达趾高气扬的表情,默不作声,既不反驳,也没有恼羞成怒。
就像看着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一样。
黄达看他这副模样,却觉得他是被自己羞辱得无地自容了,不由得意地继续冲众人说道:“各位,这贱种终究是贱种,想爬到我们头上,没门,就算他有龙虎丹又怎样,不过是比各位快了个把月的时间,就凭那小子让人笑掉大牙的天赋,不出一月我们便能拍马赶上,到时候把他踩在脚下,看那小子是个什么表情。”
黄达这一番话说到了一些人的心坎里。
那些和黄达一同围杀李大的人因为自己没有得到那颗龙虎丹还对黄达心存芥蒂,黄达的一番话顿时把那些人的芥蒂之心解除,把矛头转向了林群。
祸水东引,所有人都妒忌林群的好运。
“哼,不和他说了,各位,今天便是领取灵药的日子,得不来龙虎丹,一些下品灵药还是有的,这些东西可是宝贝,药性温和大有裨益,不像那要人命的药浴,哈哈,这时候时间该到了,想必云二小姐也快到来,我们赶快去场院里等待才是。”
黄达见目的已经达到,便也不再多说,转移了话题。他眼角瞥了林群一眼,见他故作镇定,心中只是冷笑。
“黄兄说的是,我们快去等待才是。”
众人都把矛头指向林群的时候,便产生了一种一致对外的“兄弟之情”,仿佛拧成了一股绳。天地万物都是这样,自私自利,鸟雏为求生存抢夺兄弟之食致使兄弟惨死,螳螂、蜘蛛吞噬丈夫求苟且生存。但无论本性如何残酷,所有动物都会伪装,都会给自己涂一层保护色,让人看不出本来面目。
所以你看鸟雀在枝头和鸣不亦乐乎,却并不一定风平浪静。
人类身为万物灵长更是如此,趋炎附势,不择手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左右逢源,修炼得八面玲珑。
林群无意理会这些,他明白自己此刻成了众矢之的,他明白这黄达祸水东引,他更记得数年前黄达给他的侮辱,但他此刻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只是看着那群人说说笑笑地朝场院走去,呵,和一群将死之人没什么好计较的。
“既然各位如此,我也从此心安理得,不要怪我不提醒你们了!”林群在心里暗自说完,这才跟着众人的脚步,走向了场院。
……
……
云锦儿自桃花村归来,就躲在闺房内不曾出来,她对外说是疗伤静坐,其实对于这群少年人来说,谁都知道,这是云锦儿过不去自己那关。
同样是杀人,他们杀的是山贼,是作恶多端之人,云锦儿杀的却是手无寸铁的山里人家,换了任何一个心智稚嫩的女孩儿,只怕都不好受。
这样过了三日,在四月初五这天,云锦儿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张三候在屋外多时,等了不止有两个时辰,却绝然没有半分不耐烦的表情。他见云锦儿终于出得屋来,赶忙迎了上去。
“二小姐,今天是发放灵药给那些人的日子,白大管家的意思是你还是和他去一趟,恩威并施,好安抚人心。”张三说道。
“嗯,锦儿明白的。”云锦儿点了点头,问道:“白爷爷现在在哪里?”
“他在护卫院的内堂。”张三说道,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补了两个字,“煮茶。”
云锦儿听得张三的话,又点了点头,张三当即会意,退了下去。云锦儿后脚跟着离开,到护卫院的内堂找那白青海去了。
内堂的门一打开,又是一缕淡淡的香味。双兽耳大熏炉吐出一缕缕乳白色的轻烟,慢慢弥散向整个房间。此时正是午后,阳光显得慵懒至极,暖洋洋地从窗隙间透进来,今日倒是风和日丽,让云锦儿心情都静谧了几分。
白青海坐在一张黑色椅子上,身旁是一个简易的小火炉,上面正沸着水,白气咕咕地冒了起来,和那大熏炉的白烟一个样,只是那白色更浓一些。
白青海见云锦儿进屋,也不看她,继续着手上的事情。他提起那只盛着沸水的水壶,稳稳地把沸水倒进茶壶中,再轻轻地把壶盖盖上。
云锦儿找了张椅子坐下,见白青海不说话,就乖巧地叫了一声:“白爷爷。”
白青海这才意识到云锦儿的存在一般,抬起头来看了云锦儿一眼,颇有些高兴地说道:“是你来了啊!”
“呵呵!锦儿可是来了好大一会了!”云锦儿掩嘴笑了笑,看着白青海摆弄他的茶壶。
桌上还放了两个茶杯,白青海与云锦儿一边一个。这是南地的煮茶方法,和北地的并太不一样。
“这几****尽在闺中,老夫考考你,可曾知道闺中十趣?”
“自然是知道的,十趣便是那晓钟理妆、晴窗临帖、昼长读画、晓霁浇花、巡檐觅句、隐几观棋、月下抚琴、灯前问字、夜凉摊卷,还有嘛……”云锦儿故作高深。
“再不说便当你不知道!算你认输!”
“哈哈,最后一趣自然就是这午倦烹茶了!”
“哈哈,倒是有些学问!”白青海笑了笑,又说道:“我这老头可算是风雅?”
“算,风雅至极!”云锦儿说道。
白青海注意着云锦儿的表情,她神态如常,和自己打牙配嘴的玩笑话也说得利索,却有一股难以下眉的愁绪。
白青海见此也不多说,把第一冲茶高斟低洒倒进茶杯里,倒完之后,放下茶壶,捏起自己的茶杯,正举到嘴边的时候,却突然把茶杯放回茶几之上,右手一倾,将茶水倒掉了。
云锦儿见状,指如削葱根的手指也向右轻颤,把一杯沸茶倒尽。
“哈哈,倒是差点忘了,这第一冲茶我是不喝的。”白青海右手轻拍脑门,冁然而笑,一点也没有在众人面前一副僵尸脸的严肃。
云锦儿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说道:“是呢,这第一冲茶杂质多些,须沸水烫尽,再来饮用,方才香醇。”云锦儿说完,看了一眼白青海,他的手里正提着水壶,继续冲着第二轮。
“白爷爷的意思,是那些少年人的训练不够,还是对锦儿初试杀人胆这事并不满意?”
白青海“嘶——”地一声,皱着眉头,说道:“小丫头片子怎么会这么想,就只是平常聊天喝茶而已,想得太多,那便无趣了!”
白青海说着,已将第二轮茶冲好,将茶杯推向了云锦儿,说道:“冒着热气喝下去最是痛快。”之后也不细品,像喝酒一般一饮而尽。茶水随着喉咙入肚,都来不及在舌头上回甘。
云锦儿也小抿了一口,放下了茶杯。
白青海问道:“呵呵,再考考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茶?”
“色绿、香郁、味甘、形美,汤色黄亮,香气鲜嫩清高,滋味鲜爽甘醇,想来是那极为珍贵的西湖雨前龙井吧!”云锦儿笑着说道,“锦儿倒是记得一句说这茶叶的诗句,‘院外风荷西子笑,明前龙井女儿红’,说的,便是这茶了!”
白青海又“嘶——”地一声,说道:“这只是我从冒风林采来的野茶,可没那么玄乎。”
云锦儿一听,一滞,顿时笑了出来,颇有些怪罪地说道:“白爷爷这是看前几日有人送了西湖明前龙井给我爹爹,才故意这么考我的吧,锦儿才疏学浅,自以为是地卖弄小聪明,这下子算是露馅了!”
她掩嘴轻笑,一如全然不知愁滋味的闺中少女。
白青海看她这模样,这才坐正身子,整了整脸上的表情,有些严肃地说道:“这笑出来不就好了吗?干嘛怎天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这偌大云府,岂止你一人身在险境?”
云锦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白爷爷说的,是我那三弟?”
武朝疆域数百万里,北地一人独大,就是这云家大老爷云长空。神京那群人早就虎视眈眈,朝堂之上也是明争暗斗,那个刚登基上位就敢削藩除王的武朝太宗赵明华自然不会放过云长空这只老虎,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赵明华纵横捭阖,机关算尽,实力自然比刚登基那会要雄厚,怎么会放着云长空这个北地二皇帝不管?
况且,二十年前云长空膝下无子,而二十年后的今天,云长空的儿子却是确确实实地生了出来。
矛盾爆发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而事情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就是这云三公子被当做质子——送往神京。
“一年前长空小子就在处理这件事情,只是,看起来,情况并不乐观啊!”
“质子吗?”云锦儿问道。
“只怕是了!”
“唉!”云锦儿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可随即又笑了笑,说道:“那样也好,至少能活着。而且,这几日黄历上都写着忌远行,三弟被带走还有些时候,好歹也能过完那百日宴再走!”
“嘚——嘚——”白青海用手敲了敲桌子,说道:“神京来的人出门可不看黄历!”
云锦儿顿时脸色一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