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守业老汉躺在土炕上辗转反侧——说实在的，他有些后悔那天对大儿媳妇说过的话。毕竟是一家人嘛，为什么不心平气和的商量着做呢！怎么可以这样不近人情呢？......再说，大儿媳对自己的孝敬又是全村出了名的，自己整日里帮着小儿子厚仓操持着农活，大儿子家这边的活就是火烧屁股了也从不帮一把。可自己还不是每月有半个月时间吃喝在大儿子家呀！......一想到这些，老汉也自觉脸上无光：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却帮着别人家去干活——多亏大儿子、儿媳没有那么多是非，从来都没有计较过这些，对他始终都毕恭毕敬的......特别是大儿媳无论她下地回家有多累，也总要先为他做一些好吃的——说是人老了，肚子怕饿。然后她才凑合着胡乱吃些东西......这么多年来，赵守业老汉自觉欠大儿子家太多了——但只要一想到他小儿子厚仓的光景，一想到由于自己的过失造成终生残疾的大孙子，他就又把这所有的歉疚和爱倾斜给了他小儿子家。是呀，大儿子说来说去是吃公家饭的，可小儿子除了会撅着屁股和土圪垃打交道外还会干什么呢！......虽然他平时也很恨小儿子夫妇的目光短浅、蛮不讲理、爱沾小便宜，但为了这个大孙子，他什么事儿也都容忍了。
赵守业老汉这样前思后想着，忽然听到了敲门声......他断定这一定是他大儿子家来人了，因为只有这一家的人有敲门的习惯。他应了一声，同时也在想：这个时候会是谁来了呢？......
赵厚实推开了父亲房间的门，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尿骚味儿；微弱的煤油灯灯光下，父亲孤零零地躺在土炕上瞅着自己——父亲左腿伸在被子外，腿上缠满了绷带......
赵厚实心中不禁一阵酸楚：父亲这些天受苦了，父亲都一把年纪了......一般男人强烈的责任感在他心间油然而生。
他放下了月饼和点心，蹲在土炕前双手紧紧地抚摸着父亲那长满老茧的庄稼人的手，百感交集，声音哽咽......
他对父亲说：“爹，我考虑过了，我想我们还是搬走吧......厚仓的日子也挺难的，再说孩子也确实大了。虽说......但咱们怎么也得给山子娶个媳妇儿吧！爹，这回你和我们一起走吧.....你如果不方便——等你把伤养好了，我过来接你也行......咱们到那租房子住。矿上的条件总的来说比咱家里要好一些。你自小受了那么多的苦，那么多的累，解放前还给地主家扛过长工，以后可该儿子来好好孝敬你，让你老晚年享享清福”......
“哎”！......赵守业老汉长叹一声，眼里浸着泪花。他难过地说道：“实啊，爹是个扒着棺材沿儿打盹的人了，我哪里也不去了。实啊，厚仓想要你这块儿庄窠，我想过了——我也不能让他白要，也不能让他太占便宜了，你的房子是花了五千元才盖的，这我是知道的，让他如数给你就行......至于一些家具之类的，你搬家也不方便，那你就都留给厚仓吧......让他总共给你五千元，这事儿就算办清了。你看行吗？——就当做你是又在帮你弟弟一把吧”！......赵守业老汉开始思思谋谋地说着话，也开始在征求着大儿子的意见。
“不，爹......我这房子毕竟已经住过了，也不能算是新房了，既然说是在帮厚仓，三千元就够了”.......赵厚实大受感动地对父亲说，可他还是感到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是啊，这座新房可是他这些年的心血换来的呀！想当年，弟弟住在砖房，自己住在土坯房里时，还不懂事的梦晓哭着、闹着要住‘’像叔叔家那样的房子“——他心里有多难受；好不容易自己省吃俭用住上了这新房，可还没住安稳，却又不是自己的了——他的心好痛呀！......可是弟弟再不懂事、再不讲理，也终归是自己的亲弟弟呀——再说他从小就被自己照顾惯了；还有老父亲，都一把年纪了，自己怎么能忍心让他再为这事而受煎熬呢？......
赵厚实的心平静了下来，他为父亲倒了一盆热水，用热毛巾帮老人擦了脸、手和脚，继续和父亲聊起来......
父子俩一直谈到了深夜，赵守业老汉的眼角有些湿润......任凭儿子再怎么劝说，也动摇不了他留在家里的决心......
安顿好父亲，赵厚实起身向父亲道了别......一推开房门，见弟弟赵厚仓和弟媳连忙躲在了父亲房门外的一边——父亲和自己刚才的谈话想必他们都已经听到了......
“哥，你回来啦？去我那歇会儿吧”。赵厚仓压低嗓门对哥哥说。
赵厚实没有说话，随着弟弟、弟媳来到了他们的房间......
赵厚仓的老婆点着了山墙上的煤油灯，拨了拨灯芯儿——如今村里虽说早已安上了电灯，可经常停电，照明还得要靠这家伙；庄稼人节省，除孩子学习外，平时连蜡烛也舍不得点，这电灯泡就更像是家中的一个摆设一样。
赵玉山和赵玉香兄妹看来还没有回家，村里的孩子一旦到了这个年龄，是很少能在家里待得住的。
“哥，咱爹你可不能不管呀”!还没等赵厚实在土炕沿上坐下，赵厚仓就抢着说道。
“哦......这我知道”。赵厚实回答着，随即他在赵厚仓家的土炕沿儿上慢慢坐了下来，微合着眼睛，倾听着厚仓继续讲下去......
“咱爹都七十多岁的人了，可不比以前了，以后看病吃药都得花钱，这事儿既然已经出了，伤了和气，我也知道你不想让嫂子在家里住了。可你别只图自己一家子在矿上享福，就让老爹跟着我受罪”......赵厚仓一张口说话就蛮性十足，火药味儿十足......
“我本打算把咱爹也接走的......可他老人家现在动不了，而且也不愿意走——就算咱爹以后走不动了，我会回来的”！赵厚实听弟弟这么说，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心中有些不痛快。
“那可不行！咱爹都这么大岁数了，有个小病小恙的能让你常回来吗？总得该有个儿——长远的打算，反正咱爹你不能不管......你们一家不能落个自个儿清净，只顾拍屁股走人......啊”！.......赵厚仓正说在兴头上，忽然叫了一声——他很恼火老婆这时候为什么会不明不白悄悄踩了他一脚。
“厚仓，这可是你的不对了，我们家可是根本就不想走。厚仓，假如我铁下了心来，咱们撕破了脸，这兄弟情也不顾了，我这家就不搬了！你又能把你哥哥我怎么样？还亏你还说我是图清闲、享什么福......我有那个命吗？......我知道你自小跟着我受了苦，也知道你现在又有了难处，我这样做可都是为了你呀才......你呀！......再说，对咱爹我可从来都没有过拍屁股不管的意思......你就不妨直说吧！你想怎么办吧”？宽厚的赵厚实一听这话，也忍不住有些发火了——但他还是尽快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我和山的娘都商量过了，你每月得至少给咱爹拿出四十元的生活费......万一咱爹要是生了什么大病，那你可得要马上回来——你可得要管”！赵厚仓摇头晃脑的说着，就像个小学生在熟练地背诵着课文似的，轻飘飘地继续着......他根本就不想看他哥暗沉的脸色——他只管站在房子中央的地上微仰着头，敞开那副大嗓门旁若无人的嚷嚷着，完全一副恃宠而骄的摸样......
“四十元？村里一个人每月哪有这么大的开销？就是在砖窑上、房工上，一个壮劳力一个月才挣三十块。咱爹一个月哪能花这么多“？赵厚实还是忍不住打断了弟弟的话，惊讶地问。随后，他放慢了语气诚恳的说：“厚仓啊，你不是不知道，我在矿上拼死拼活，每月才开着八十元的死工资。再说你嫂子到那儿，也上不了班，我们还得花钱租房子住，更何况你的两个侄子也都还在上学呢！这得更靠钱.......我得拼命去挣钱养活一家人，可不是在享福啊”！
“哥，那是你的事，我不管，我也不想听......你该怎么干就怎么干！反正以后咱爹的花销可就大了，你最少也得每月寄回三十块——这可不能再少了呀！哼，哼”！......赵厚仓显得很委屈的样子，嘴里一再嘟嘟嚷嚷着——到这时候他居然还没忘了邀功似的给他老婆递了一个眼色......
“好吧，就这样吧。爹若生了大病，我准回来照料，你们只管放心。你看还有别的吗”？赵厚实开始平静地盯着弟弟问。
“哥，就你的房子、破家具还能值三千块？我可出不起......你看我家就这两千块，要不要你随便！......你若真嫌少，那咱就让咱爹再来管管这事儿”......赵厚仓这时又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说这些话时，赵厚仓的脸上故意露出不屑的神态，依旧是那副大嗓门儿；依旧是立在房中央的地上，旁若无人的微昂着头；依然是那一副恃宠而骄，得寸进尺，甚至是“成竹在胸”的样子......
此时，赵厚实沉默了......他的视线从弟弟脸上慢慢移开，微微低垂着头思考了一下......然后，他用低缓的声音一句一顿的说道：“厚仓啊，你是我的亲弟弟......咱们这事儿就不要再烦咱老爹了。就这么办吧......咱们都是一家人，不可能汤清水利，更不能斤斤计较，就这么办吧。天也不早了，你们也休息吧。我也该去玉花家睡了，你嫂子和孩子们还在等着我回去呢”......他显得有些疲惫，好像还有些不耐烦——似乎为了掩饰这些，他故意做了个打哈欠的动作。
“哥，那你快把这钱拿上吧，你数数正好两千。我和山的娘都数过多少遍了。哥，你可得让俺嫂子能早点搬就早点搬吧！俺还得及早去收拾收拾房子，咱可不能把山子的婚姻大事给耽搁了。哥，你拿上这钱，咱们这事可就说清了啊！可不能反悔了呀”......！赵厚仓这时似乎已经难以掩饰住自己的兴奋了，他催促着。
赵厚实又闭上眼睛停顿了一下，才缓缓接过了弟弟手中的钱，他随手放在了上衣口袋里......
“哥，看你！你点点”......弟弟厚仓‘’关切‘’地对哥哥说——厚仓的声音永远是那么洪亮有力。
“哦！不用了”......赵厚实的声音显得是那么的无力，那么的无奈......
稍后，赵厚实便走出了自家的大门——准确的说，这已是他弟弟家的家门了。
一轮圆月仍在天空中高挂，天地间仍显得那么开阔，可他却感到胸口像堵了什么东西似的——与妻子多少年的同甘共苦，牛马般的劳作，此刻却只化作了口袋中的这些“纸”！
他顿感自己是多么无奈，他感到自己是多么的无能——怎么又这样迁就了弟弟！......
但是，当他又一次想到了他年迈的父亲时，他就又把这苦水咽到肚子里。他抖了抖双肩，振作了一下，想到：反正我现在还不老，我还能干几年，再说孩子也都快成人了，我还怕什么呢？......欲晓要换学校了——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上学了；矿上放的是暑假，现在已开学了，得让孩子赶快过去......我再苦、再穷、再累，也得把孩子的书供好啊！真不知道这孩子在那里上学，能不能适应？我一定要竭尽我所能，让孩子去适应......这么多年来，我撇下妻儿老小在家，也真难为了梦晓的娘......还是把老婆和孩子接到矿上吧，在我身边我还能照顾他们——其实早就该这样了......我这新庄窠只用了两千元就让我给‘’卖‘’了，我怎么样向我的老伴和孩子们交代呢？......以后每月都要向弟弟家寄三十元了，全家的支出能承受得起吗？......赵厚实想到这里，此时又挥动了一下手臂——他只想让自己再放松一下。这时的他虽然心乱如麻，但一想到全家人从此又可以天天在一起生活了，他浑身陡然间便又充满了使不完的力量，心中也渐渐升腾起一股股暖暖的激流......
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所有重担我自己扛，我要再次焕发青春。赵厚实又在宽慰着自己，鼓舞着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