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欲晓一直都在倾听着大姐玉花的诉说。家中所发生的一切，让十六岁的他感到震惊和颤栗。他没敢把自己黄昏回家时就差点挨了叔叔打的事告诉大姐——只怕再激化了矛盾，他只说把自行车留在家里了。他此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他眼瞅着从门外喂猪归来的母亲那瘦小的身影，心中就益加难过：母亲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难道自己舍了性命和叔叔一家拼了？但理智很快就告诉他为这事大动干戈，兄弟相煎那是很愚蠢的；那么就只能这么忍气吞声吗？青春年少的他又觉得自己受不了这份窝囊气......那到底该怎么办呢？他一时竟然拿不定主意。
夜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想起了小时候的情景：
院中的那三棵小枣树是他儿时家中最珍爱的东西。也就是这个快到中秋的时候，树上的枣子熟了，红红的，一颗颗如红宝石般晶莹剔透，他和哥哥梦晓垂涎欲滴的仰望着它们终于长大，有时便忍不住轻轻打两颗——但只要一被叔叔发现，他们就都要被揪耳朵。这树上的枣子年年都要被叔叔打光后收到他自家屋里......然而他却听大姐讲这些枣树都是父亲前些年栽下的。
记得有一次大姐玉花气不过叔叔又为打枣揪他们的耳朵，就冲过去把叔父的手都咬破了......事后，爷爷才做主给他家留了一颗最小的枣树。从此，他可爱惜这棵枣树呢，每次洗手的脏水都舍不得乱泼，都要交给这棵小树......
可就是这样，他和哥哥梦晓也并不恨他们的叔叔：他们就很喜爱叔叔乐天派的样子——很少看到他发愁，整日里笑呵呵的......在他们小时候还经常抱抱他们，叔叔其实对他们也是很亲的；只不过是对他自己的儿女玉山和玉香就更加疼爱些。他和哥哥梦晓只要在外面受了其他孩子的欺负，叔叔就会毫不客气的把那些孩子痛揍一顿......叔叔气急了或者打痛快了，甚至为这还要和那些孩子的家长打一架——叔叔喜爱的就是打架斗殴，而且出手狠辣，这在全村都是出了名的。在一般情况下，他们还都要尽量隐瞒着一些事不让叔叔知道，免得叔叔去惹事端。
赵欲晓这样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赵欲晓白天在外面帮着大姐收秋：掰玉米棒子，割谷子——这一天下来，直累得他的腰也像谷子一样直不起来了。晚上回家后，他还要帮姐姐照看孩子、替母亲做家务......按说身体这么累，应该好睡觉才对，可一旦躺到床上，他却又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悄悄地披上衣裳，跪在大姐家土炕的山墙（土炕外侧一段用石灰和砖垒筑的墙）前，就着煤油灯微弱的灯光，向在HB医学院上大学的哥哥和在峰峰矿务局工作的父亲分别写了信，告诉了他们家中所发生的一切......在他的心目中，爸爸和哥哥是家中主事的人，他有必要让他们知道家中所发生的一切——更何况是这种大事。
他的母亲和大姐一家都在土炕上睡着了。这个年月，村里差不多每家每户都睡土炕。这土炕有半间房子那么大，横贯房间的两端，能一同睡下许多人。土炕靠墙的一侧一般都摆放着衣柜，衣柜上面放着用不着的被褥......几乎家家户户房间的中梁上还悬挂着一个用柳条编成的小筐子，里面储藏些吃剩下的馒头和窝头——悬挂起来是为了防备被老鼠糟蹋。房门后面大都放着一些农具.......
赵欲晓写完信，熄了灯，钻到自己被窝里，想着信上的内容，猜想着父亲和哥哥看到信后的情景。还是久久难以入睡......青春年少的他此时忽然升起一股豪情：自己渐渐长大了，能不能靠自己一己之力来化解眼下家中的危机呢？......
天亮后，赵欲晓就起早来到了村治保会主任王卫东的家。他昨晚已想的很清楚了：常言道“民怕官”，像这类事，必须要找村治保会来调解，甚至是强制执行——他清楚自己的叔叔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和叔叔去讲道理根本就没用。虽说他觉得自己可以和堂哥玉山来商量着做，但叔叔家主事的还是叔叔和婶子——堂哥就是有心，也不可能改变叔叔和婶子的心志。
这个王卫东有四十多岁，脸上坑坑洼洼（这都是早年间生天花留下的疤）。他的头发略显谢顶。赵欲晓知道他和叔叔小时一起长大——算叔叔的“发小”，他一直喊他“卫东叔”；他还听家人说过，王卫东的表弟在他们县法院工作......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王卫东做这村治保主任都好多年了。
现在，这个王卫东正好刚从家中端着尿盆儿走了出来。赵欲晓赶忙迎了过去，礼貌地喊了声：“卫东叔”！......可王卫东理也不理他——只是向他痛苦地摆了摆手，就一路小跑着钻进大门旁边的土砖墙厕所里了。
赵欲晓等在外面，来回踱着步，他不禁又想起了儿时的事：
那时，他只要是在外面受到委屈，可自己又打不过人家，又不想让叔叔知道，他就常钻进那些欺负他的人家的厕所里，砸坏他们家的尿盆......以这种恶作剧的方式来报复一下。
“把叔叔家的尿盆砸掉”！这一念头一闪而过......他不由得笑了。是的，他现在已不可能再去干砸叔叔家的尿盆子这种事了——他如今已经长大了，应该学会以大人的方式来处理和解决问题了。
大约得有十几分钟，王卫东在厕所里站了起来，并随手把尿盆扣在了土墙上，这才从里面缓缓走了出来......
“什么事儿”？王卫东漫不经心地问......他只顾往家里走，也不看赵欲晓。
“叔，你也不管管，俺娘和俺连家也回不去了”。赵欲晓紧跟在他后面递着话。
“怎么了”？王卫东突然皱了下眉头问道。
“俺叔叔想跟俺玉山哥娶个媳妇儿，家里边不够住，可也不和俺娘商量，让俺爷爷出面，硬把俺娘赶出家门了。现在我和俺娘都住在俺大姐家”。说这些话时急得赵欲晓眼泪在眼圈儿直打转。
“有这事儿”？王卫东听到这儿才看了赵欲晓一眼，他挺了挺胸膛，猛地一转身——连家也不回了。他坚决的甩了声：“走，咱们去你叔叔家一趟”......就和赵欲晓踩着满是农作物秸秆的土皮路向赵厚仓家走去......
真是凑巧：二人刚一拐弯儿，正好看到赵厚仓正拉着小拉车走在大街上......
“厚仓，你怎么回事儿？怎么弄得你嫂子和侄子连自己的家也回不去了”？王卫东赶到赵厚仓的面前，当面就问。
“谁不让他们回来了？是她自己不愿意住，可不是我赶走的。你闪开！我得去地里收花生了”......赵厚仓眼都不抬，谎话张口就来；他用手把王卫东狠狠地一推，继续大踏步的往前走。
“叔叔，自己的家谁不愿意回，你就跟卫东叔叔说说是怎么回事儿吧”......赵欲晓一跃跳到赵厚仓的车前，拦住了他的车，焦急而气愤地说。
“我跟他说个屁！他连自家的事儿都管不了了......欲晓，你写信让你爹回来吧，我和俺哥有话说”——赵厚仓蔑视着王伟东，挑衅地说道。他自小就和王卫东一起耍大，而且这王卫东小时候可没少受他欺负，他才不把这个“治保主任”放在眼里呢。他觉得王卫东满脸坑坑洼洼的，还不如自己有派头，这哪像是个当官的样？——还不是沾了他县法院表弟的光。他对这个王卫东一贯的不屑一顾，但他对赵欲晓这个侄子一向还是比较喜欢的，所以他才一直没对侄子发火。
“叔，你想怎么办吧？你到底有什么想法？你先和我说说吧”。赵欲晓仍拦住他叔叔的车不放，仍在问。
“你这个小屁孩儿，你闪开，你怎么也学这驴脾气？有话我跟你爹说，我和你说不着也说不清......欲晓，我和你爹还要说别的事呢，你赶快让他回来吧......你就别来瞎掺合了，我得赶紧刨花生去了”——赵厚仓这时只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厚仓，事归事，有什么话可以等你哥回来再说；你怎么也得让你嫂子和侄子先回家住。你先跟你嫂子陪个不是吧？你嫂子、侄子这一不回家，你哥要是回来看到了，心里肯定不好受”......王卫东从赵厚仓的车前闪开，站在一旁劝说着。
“赔不是......没门！我又没得罪她......老麻子，我们家的事儿你也来掺和个嘛！你当个屁治保会主任神气个吗！这还不是你表弟的面子？你要是有本事，你为什么管不住你家老大跟老二”？......赵厚仓现在说出来的话，火药味儿很浓，直噎得王卫东半天说不出话来——昨天他去乡里开会时，他家大儿子和二儿子为放宅基地的事，刚跟人打了一架。他今天不大精神也正是因为昨晚一夜没睡好，为这事伤了一夜的神；还着了凉，正拉肚子......
“卫东叔，咱们走吧！清官难断家务事......俺叔叔这种人不称搭理，你别和他一般见识。我今晚劝劝我娘，我们就回家来住了......这毕竟是我们的家，我想我叔叔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善解人意的赵欲晓这时赶快为尴尬的王卫东找了个台阶下（王伟东的满脸麻子都气的变成了血红色了），就拉着这个治保主任的手远去了。
赵欲晓这才明白自小在村里骄横惯了的叔叔是不怕什么“村官”的，而像王卫东这样的“基层干部”，也只能对一些“顺民”、“良民”们逞逞威风——他们倒是真的有点怵像他叔叔这样的一类“刁民”呢！......
回来将近一周了，赵欲晓干完了自家自留地的活，也帮着大姐玉花家收完了玉米、谷子、芝麻、花生、大豆等秋作物。母亲还是不想回家住。赵欲晓也只好放弃了回家的打算，一再好言劝慰着母亲：要放宽心，等着父亲回家主事。
这天，赵欲晓的母亲打算去邻村玉兰家暂住几天，顺便也去帮帮忙——赵欲晓二姐家种的地可比大姐家还要多......
赵欲晓在这天早上还收到了他哥哥赵梦晓的回信，信是这样写的：
欲晓吾弟如唔：
来信收悉。家中所有过失应由叔父一家承担。稍后数日我便回归，定要与之对薄公堂。汝尚年幼，只需悉心照顾母亲。愚兄已向父亲致函，以父亲之胸襟、胆识与气魄，此事必将圆满解决。望吾弟勿忧。
今愚兄正忙于毕业分配事宜，暂不能回家。
代向全家问好！
愚兄：梦晓即日
赵欲晓的大姐玉花看了大弟的信叹了口气说：“哎！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这两个弟弟都是书呆子，这鸡毛蒜皮的小事谁来管啊？还要告到县法院？人家哪会搭理你们！那可让乡亲们看笑话吧！赵厚仓一家就是看准了你们一个个书呆子，欺负你们年纪小，欺负咱家没厉害人。现在这世道就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谁厉害谁就能吃得开“......
赵欲晓的父亲赵厚实还未向家中回信。赵欲晓在这天下午忙着为母亲收拾好东西，告别了玉花一家。母子二人匆匆踏上了去邻村玉兰家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