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农历八月,华北平原上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此时落日的余晖已经散去,村庄上空炊烟缭绕,喧嚣了一天的大地开始沉寂了下来......
“她打咱孩子,咱也得打他孩子”!——一声叫喊打破了这份平静;当放了秋假从县中学赶回来的赵欲晓刚刚推开家门,就听见他的叔叔赵厚仓在院子里这样叫嚷着。随即,他见对面冲出三个人影来。赵欲晓吃了一惊,忙扶住自行车,定睛一看:这三人原来是他的叔叔,婶子和堂哥......还没有等他醒过神来,他叔叔手中的木棍,已劈头盖脸向他打了过来......赵欲晓这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多机警啊,他一闪身躲了过去,便再也顾不上多想,一手本能地用书包护着头,一手奋力挣脱着他婶子的撕扯,转身跑出了家门——就连自行车也被他撒手扔在门边不管了。
他像逃命般向前狂奔着,只听见耳边的风声和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跑到了一个拐弯处,他这才敢回头看了一眼——见没有追赶的人了,才停下了脚步。他嘴里喘着粗气,只觉得心跳的声音就如打鼓一般响......这一回家就遇到了这样的变故,而且就连亲爱的母亲都还没能看到,母亲还好吗?家里究竟出什么事了......一想到这些,他的心中就愈加的烦躁和慌乱起来。凭直觉,他断定母亲现在肯定不在家中,他实在弄不懂叔叔家和他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略作思考,就重新加快了脚步,心急火燎般地向他本村大姐家的院落走去......
大姐玉花家和他家只相隔一条街,穿过村中央的一片树影斑驳的槐树林,一群孩子们还在里面做着捉迷藏、打三角、弹玻璃球的游戏,就看到一座三间的新红砖瓦房——这就是他大姐结婚八年后新盖的家。大姐家院落前是一圈用树干和玉米秸秆扎起来的围墙(他们村大多数新院落眼下都是这个样子)。天色又有些暗了下来,待赵欲晓走近他大姐家的院子,只见大姐的两个女儿还在门外边玩土。他放慢了脚步,心疼地端详着这两个可爱的外甥女,只见两个孩子头上都是汗,还直冒热气,小脸蛋儿上的汗水和土混在一起,变成一条条的泥道道......这两个正玩得起劲的孩子一看到他,就扔下她们手中玩儿土的铁铲子,“小舅舅、小舅舅”......地喊着跑了过来。赵欲晓蹲下身子,激动的张开双臂,抱了抱七岁的大芳和四岁的小芳,他疼爱地挨个亲了亲他们发红的小脸蛋儿,还掏出手绢儿把小芳那盖过小嘴唇的大鼻涕擦干净,又从口袋里拿出从县城特意为他们买来的水果糖......还不等他问话,这两个小丫头已转过身去,向院子里边跑边喊着;“姥姥、姥姥,俺小舅舅回来了”......呀!亲爱的母亲果然就在大姐这里。赵欲晓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可是,母亲现在怎么样了?这一向和睦的大家庭究竟是怎么了?一想到这些,他的心又不由得再次提了起来.....
这是亲爱的母亲吗?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当赵欲晓一踏进大姐家的院子,就看到了正在厨房里侧着身子拉风箱的母亲。灶膛里玉米秸秆燃烧的火焰映红了母亲的脸,只见母亲两颊深陷,目光呆滞——显然是受了很大的精神打击。母亲才刚刚五十岁呀,可额头和眼角却已经布满了皱纹。赵欲晓顿时只觉得心里发酸。此时母亲正好侧过脸来,心事重重地望着他,随即向他苦笑了一下......细心的赵欲晓已看到这一笑,已让母亲的眼角挂满泪花......母亲头上那几缕白发也在随着她拉风箱的身子的摆动而抖动着......此情此景,使得赵欲晓感到心如刀割一般。他忙放下书包,努力保持着镇定。他紧走几步,弯下身来握住母亲正在拉风箱的手。他感到母亲的手和自己的手都有些颤抖......
“娘,让我来拉火吧”。他疼爱地柔声对母亲说,便蹲下身来,开始替母亲拉风箱,并用另一只手把落在母亲头上的秸秆灰捡下来,还把母亲那蓝色粗布衫上的土拍了拍......他不敢去追问母亲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唯恐引起母亲的伤心......他现在只有尽可能地多做些家务,用关切的语言和举动来宽慰母亲......
这时,他的两个亲爱的外甥女突然一边一个爬上了他的肩头,随着他拉风箱的身子的前后晃动而摇晃着。孩子们那欢快、天真的笑声感染着一切。赵欲晓看到母亲的脸上也开始露出了笑容,眼角虽还带着一丝惆怅,但分明有了神采......
夜幕已完全降了下来,饭也已经煮好了。院子里,收秋晚归的赵玉花正从小拉车上往下卸玉米棒子。听到动静的赵欲晓赶紧从厨房里跑出来,帮着大姐卸车。这时,他大姐夫李拥军推着自行车也从县铸铁厂下班赶回家了......
晚饭很简单:馒头,清炒小白菜,还有一大锅小米稀汤。一家人围坐在饭桌边一起吃饭。这饭桌是李拥军自己制作的——其实就是在一个铁架子上面放了块圆形的水泥板(村里现在有许多人家吃饭根本就没有桌凳,反正也没什么菜,都是直接把菜放在碗里,各自蹲着吃完自己碗里的那些东西)。这顿饭吃得很快,大人们很少说话,两个孩子边吃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赵欲晓的大姐和姐夫都是干重体力活的,不一会功夫便都吃了两三个馒头;大芳和小芳沾着白菜汤,也都干掉了一个馒头(当然小芳是吃了半个,糟蹋了半个——她的小脏手把剩下的半个馒头都抓黑了,这孩子哭着、闹着就是不肯洗手);赵欲晓和母亲因为都有心事,也都勉强吃了一个馒头。锅里的汤喝的只剩下了一点儿。饭后,碗筷收拾完毕,母亲提着盛着剩汤、剩饭的水桶去喂玉花家的猪食去了。村里又停了电,赵欲晓便和大姐、姐夫点了煤油灯,围坐在一起剥玉米棒子上的皮。两个孩子在剥下的玉米皮堆里滚来滚去、打来打去.....李拥军人老实忠厚又不爱说话,只顾埋着头干活,赵欲晓便向大姐询问起家中近来所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