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风高,明涓突然惊醒了过来,梦里面刘员外的脸狰狞得像发qing的野兽,她摸了摸额头,汗涔涔的。窗外有簌簌的声响,明涓心下奇怪,起身披了淡青的披风推门出去。
漫天的雪花洋洋洒洒飘飞下来,像是洁白翩飞的精灵朵朵旋舞而下。明涓轻叹了一声,走到院中,抬头仰望,任雪花片片落在她的脸上,有凉丝丝的触觉。
“建南已是大周朝的南方,冬天难得下雪,想不到我们快要离开的时候,居然碰上这样一场大雪。”
岱青的声音和雪花一般轻扬,飘到明涓的耳边,她回头看着站在雪里的岱青,温润的面庞被飘飞的雪花轻掩,明涓只看到他的眉间有一丝凝重,浓浓地向着她。
“岱青哥哥。”明涓低低喊了一声,看着岱青向她越走越近。白雪中,岱青的眼神那样陌生,仿佛是想看透她,又仿佛已将她看透,所以远离。
“涓子,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明涓默然无声,只看着岱青清朗的眉目中含着一丝犹疑。
“你变了很多,变得有些不像涓子了。”岱青的声音让明涓蓦然抬起头,两人静静地对视,漫天飞雪飘零而下,洋洋洒洒落在他们的身上。
明涓看着岱青浓黑的眉色渐渐被雪白替代,不由伸出手想把他拂去脸上的雪末子,却被岱青下意识地后退怔住,手在空中,迟迟收不回来。
“我认识的涓子不是这样,或者我应该称呼你玲珑姑娘?”岱青的声音中微微透出一丝暗哑。
“岱青哥哥,我是涓子,我没有变,我没得选择。”明涓的脸上有冰凉的液体往下滑,仿佛被寒冷的冬日气息凝固,又或者被纷飞的雪白覆盖,凝成满面悲彻。
岱青的目光随着雪花起落:“我记得我还小的时候,娘亲也和你一样,周旋于宴席之间,每日里酩酊大醉的回家。爹抱着我在酒楼外面等她,一等就是大半夜。有一天,也是下着大雪,我冻得躲在爹怀里,爹身上被白雪盖了一层,我笑他像个雪人。爹却哭了,我尝了尝他的泪,咸咸的。娘出来的时候,被几个男人搀着,爹跑上去把那几个男子赶开,怀里抱着我,背着娘亲上了马车。娘唇上的胭脂蹭到爹的脸上,我看着爹的眼泪划过去,淡了胭脂的痕迹。”
“你可有想过,你娘又何其愿意?”明涓垂着眼,咀嚼着嘴里的苦涩。
“我知道,所以我不愿意你也一样。为何非逼着自己强颜欢笑,为何非要走进泥淖,那一滩泥水,你以为你走进去了还能干干净净的出来吗?”
明涓回视岱青的目光:“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每个人总有自己不愿而又非做不可的事,走上戏子这条路我就没有其他的选择。我只有坚强,只有去面对,逃避有用吗?不管是你还是景深,都不可能无时无刻地保护我。如果可以,那十里庄的事就不会发生。”
岱青沉默了,雪花缤纷中,他的脸上有一种无奈的表情:“或者当初在你拜云罗为师的时候我就该劝阻你,而不是鼓励你。是我太自私,只想着若有一天你唱着我写的戏,会有多好。”
“我们都错了。把事情想地太美好,只会让现实显得更残酷。”明涓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想把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气挡在披风外。
岱青沉默地点点头,步履有一丝沉重,他看了看明涓:“早些睡吧,明天一早就要起来赶路。”
明涓听着岱青细细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心里忽然有一中恐慌。
“岱青哥哥!”
岱青顿住脚步。
明涓泪眼迷蒙:“你还认我是涓子吗?”
岱青回身,雪舞中的朦胧身影有些迷蒙:“当你迈出那一步的时候,很多事情就已经变了。我们再也回不到集秀班里的日子,我在青灯下写着戏文,你和景深蹲在墙垣下偷偷地听。涓子还是涓子,只是,不再是我们的涓子!”
岱青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雪雾中,明涓低低哭出了声,飘舞的雪白细细落在她淡青的披风上,像是要将她堆成一个雪人。
第二天一早,集秀班的人一起床就发现院子里白皑皑的一片,雪已经住了,地上的残雪在慢慢融化。三姑娘急急找到商玉山,说明涓病了。
商玉山慌了神,忙着人请大夫。
明涓躺在床上,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啥,珠儿在一旁伺候着,只摸着明涓的额头滚烫滚烫。
“怎么回事就病了呢?昨儿不是还好好的吗?”商玉山问着珠儿。
“姑娘大半夜跑到院子里看雪,身上只披了一件披风。都快天亮了,我起身没见着她,推门一看,才发现姑娘靠在院子的石桌旁昏睡了过去。我赶忙叫了三姑娘一起把她抬进来,搓了半天手脚才暖和。”珠儿道。
站在后面的景深看了一眼岱青,眼神中带着疑惑。
不一会儿,大夫就请来了,说是受了寒气所以发烧,叮嘱了注意保暖,开了退烧的方子便离开了。
三姑娘看着昏睡的明涓,默默叹了口气看着商玉山:“今天还走吗?”
商玉山摇摇头:“等玲珑好些再说吧。”
等明涓服了药睡安稳了,景深才拽着岱青出来,语气很是不善:“你昨晚上出去了半天,是不是跟涓子说了什么?”
岱青点点头,没有说话。
景深一下子来了气,眼神狠狠地瞪着岱青:“我就知道,你这几天看涓子都不自在,现在她病倒了,你满意了?”
岱青叹一口气:“是我的错,不该跟她说那些。”
“你跟她说了什么?你看不出来涓子有多在乎你吗?你说一句话比别我说十句伤她都深!商岱青,我警告你,不管你是什么原因,只要你伤害到涓子,我就跟你没完!”
岱青苦笑一声:“伤害到她,我比你更恨我自己。”
景深仔细地看着岱青,沉默半晌终于转身离去。
到下午时分,明涓终于退了烧悠悠转醒,神智清明着,让珠儿找了商玉山来,只说自己身体没事儿,耽误了戏班的行程过意不去。
商玉山笑着:“反正昨晚下雪路上残雪未退,正好等天晴了再走,也不耽误功夫。你昨晚怎么跑到外面去了,那么冷的天,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明涓笑笑,不言语,脸色苍白地让三姑娘忧心。
景深走进屋来,看见明涓醒了便说着话逗她开心,明涓微微笑着,不出声也不皱眉,神情平和地像个布偶。
翌日清晨,珠儿扶着明涓上了马车,集秀班的五辆马车浩浩荡荡出了建南城门,往许州行进,路过邕江边时,明涓让珠儿打起帘子,眼睛寻找着什么。
“姑娘,你看,观澜亭!”珠儿叫了一声,明涓寻找的眼神终于安定下来,看着远处江边,遥遥矗立的方亭。
云罗也看了一眼:“这亭子好些年了,你们那日不是特地来看过了吗?”
明涓唇边掠出一抹浅笑:“若是今日之景和往日是一样的,该有多好!”
珠儿疑惑地撇着嘴:“是一样的啊,怎么不一样了?”
云罗和杨柳互相看了看,没有说话。三姑娘把车帘子放下来:“行了,当心冷风灌进来,涓子的病还没好呢。”
明涓恍恍惚惚地笑了一下,靠在背后的软椅上睡着了。三姑娘轻轻抚着她的发丝,悠悠叹了口气。
许州是大周朝的商业重镇,离建南很有些距离,路上行了小半个月,到一日傍晚时分才望见许州巍峨的城门。珠儿一路看得稀奇,明涓却沉静着,脸上微笑的表情一层不变。
商玉山在许州有位至交好友盐商何老爷,所以早早备下了一处院落,就在他自家宅子的后面,宽敞齐整。比起建南时租住的院落,要好上许多。明涓和珠儿住了最大的一间,有里外两室,三姑娘和另外一个花旦同住。岱青和景深依然是住着一间,景深每日跟着明涓转,反倒是岱青,下了戏以后便回到房里,和云罗倒是一般。明涓依然应酬繁多,整个许州城的大小官员、富商望族似乎都打点到了,日夜笙歌,繁华似锦。
待在许州演完十多场戏,已近年关,商玉山吩咐下去置办年货,就要在许州过年。戏班的人热闹起来,四处张灯结彩,倒是真有几分过年的喜庆气氛。
这日正是大年二十八,三姑娘做了一身新衣给明涓,紫色的缎面子是许州太守蒋儒林大人命人送来的,据说是什么云锦,以前是贡品,只有宫里的娘娘才能穿的。后来皇上赏了些出来,市面上才有了。
“涓子,来试试,虽说你现在衣服多得是,但过新年穿新衣的讲究还是要有的。”三姑娘抖抖手里的衣服。
明涓走过来看了看:“太耀眼了些,我倒不好意思穿出去了。”
三姑娘笑起来:“我就知道你爱些素气的穿戴。喏,你看看。这合不合心意?”
那是件披风,三姑娘手巧,用紫色的缎面子纳的底儿,周遭镶着一团雪色的惠毛,这样一称起来便素净了许多。
“好漂亮啊!”珠儿走过来,啧啧称赞。
三姑娘笑着:“来,披上我看看。”
明涓披在身上,三姑娘给她在领前系了个松结,乌发垂肩,雪肤花貌,当真好看。
“姑娘穿紫色的衣服最是好看!”珠儿赞道。
明涓含笑而立,微微回头,却看到杨柳呆愣着站在门口,看着她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