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寒月幽幽挂在天上,三姑娘的呼噜声抑扬顿挫,吵得珠儿翻了个身。明涓静静地靠窗坐着,心里反复着思量。
今晚云罗的话让她突然意识到戏子这两个字的意味。“戏子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供这些爷玩乐解闷的吗?别人想看你笑,你偏摆个苦脸!你就得像只花蝴蝶,满到处转悠,偏偏又让人抓不着。”明涓的脑袋里闪过一丝痛楚,刘员外狰狞邪淫的目光刹那间从心底滑过,“你哭死也没用!唱戏的婊子都是这样的下场。。。。。”
明涓的身子颤抖着,她紧紧抱着胳膊,冬夜的寒气似乎都围绕在她身旁,让她本就苍白的脸上犹如抹上了一层浓霜,连殷红唇都发着黯淡的紫,微微轻颤。
戏子?!优伶!?明涓发现以往集秀班的日子太过单纯,小小一座锦绣楼弥漫着浓浓暖香,练功房里血汗磨砺,她以为就是全部。可是她错了,正如云罗说的,戏子不过是供人玩乐的,纵使你功夫再扎实,纵使你身段儿再轻巧,纵使你有黄莺出谷的嗓音,你也只是一个戏子。戏台上衣袂飘飞,长裙曳地,不过为博人一笑,讨口饭吃。
锦州名伶,当这顶帽子戴在她头上的时候,已经不由她选择。花花世界,绿影红灯,穿梭在朱门酒肉的腐烂之气中,她不知会碰上多少个刘员外,是否每次都能那样有惊无险,全身而退。是戏子便少不了受人轻贱,是戏子便不得不强颜欢笑,是戏子仿佛已经注定身为女人的悲剧。纯真清傲,对她来说已成为奢侈。
“但我们吃这碗饭啊,就不得不在这泥水里打滚。滚得多了,你就知道,哪些是该防的,哪些是不必防的,进退分寸你才清楚。没有人能随时谁地保护你,你别总以为他们会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总有落单的时候。人啊,还得靠自个儿。”
明涓咬了咬唇,云罗的声音懒懒地飘在耳边,她相信这是云罗酒后吐真言,她记起云罗当时的笑,分明眼里闪着泪光。明涓落下一滴泪,缓缓顺着脸庞往下滑。她想笑,却无法扯动自己的嘴角。
有时候明白会比懵懂更让人痛苦,当你看清自己前方的路,明明知道是走向毁灭,然而回头,却早已没了退路。。。。。。
第二天一早,戏台子就搭好了,昨天宴席上那位王大人帮了不少的忙,商玉山前前后后打点着,大冬天里居然还出了一身汗。待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戏台上华光闪烁,翠影红帐,瑰丽非常。
戏台下早早便坐满了人,喧哗热闹的声响传到后台,珠儿正给明涓插上摇曳的珠花。
“珠儿,你去看看,昨日宴席上那几位大人可有来?”明涓吩咐着,铜镜里明媚多娇的面容上平静如水。
珠儿两三步跑到帘幕后,拉开幔子便看见那几位大人都在台下正中的位置落座,商玉山在旁边陪着,一脸笑意。
“姑娘,那几个大人都来了,还有两三个昨儿个没见过,和班主说说笑笑的,看起来像是一块儿的。”珠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去。
明涓看着铜镜中映照出珠儿纯真无暇的面庞,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那就是曾经的自己,单纯地美好。
“待会散戏之前你去跟商班主说,今晚上我请几位大人吃饭,地方由他定。”
“啊!?”珠儿愣住了,一时半会好像没反应过来。
明涓回过身来,看着珠儿呆呆的模样淡笑了一下:“没听清楚吗?我说一会儿你看着戏快要完了的时候,去跟班主说,玉玲珑今晚请那几位大人吃饭。让他安排一下,务必把人请到,把地方安排好。”
珠儿看怪物一样地看了明涓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哦”了一声。
明涓满意地点点头,转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平爷爷说,她是冬天里出生的,那天下着好大的雪,她呱呱坠地的声音洪亮清晰。将军守在屋外焦急地转来转去,一听见她的声音欣喜若狂地破门而入。十三年了,时间过得好快,镜中的自己是不是依稀便是娘亲当年的模样。
云罗的杏色裙衫划过明涓的眼角,香风袭来,弥漫了整个后台。明涓听见铜锣一声淡定地响起,台上台下一片寂静。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又一场好戏要开始了。
“珠儿,你待会回一趟院子,让三姑姑把我那件玉色织锦的棉袍子找出来,待会散戏之后我要穿的。”明涓漫声吩咐着,从容淡定。
珠儿觉得今日的明涓格外奇怪,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似的。她疑惑着看向明涓那张明艳娟洁的脸庞,在那淡若远山的眉峰中指看到一抹浅浅的悠远。
到明涓出场的时候,整个戏园子的人都在期待,门口摆放的玉玲珑的描像太过引人遐想,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风情最是让人有好奇的yu望。
一身翠青的明涓飘逸而出,莲步姗姗若仙子移步,一时间像预先约定好一般,所有都呆呆地看着,看得入神,好像微微一个响动会惊动了台上谪仙般的丽人。明涓水袖如飞,美好的面容似笑非笑,一举一动都勾动人的念想。岱青微微侧目,他似乎敏感地觉察出明涓的不同,以往的她纵使倾情演出,却有着天真未凿的淳朴风韵。而今日,那样从容淡定的步子,那样嬉笑怒骂的神情,像是一种透彻世间的挥洒,更像是一抹红烛在风中燃烧自己的生命。
台下的人如痴如醉,完全倾倒在明涓和岱青生死相随的情感中。明涓站在台上,寒风轻抚,她身上红色的嫁衣鲜艳如血,她一把狠狠撕破,眼中泪眼朦胧。
“屏儿不甘,活着不甘,死也不甘,前世今生之为一尝夙愿。罗郎啊,你可知我心比金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当她掷地有声的落下最后一个音,那位坐在正中的王大人竟站起身来鼓掌,台下的观众都受了感染,纷纷站起身来,有的热泪盈眶,有的神情中按捺不下激动,拼命点头。明涓朦胧中看到珠儿站在商玉山身旁,商玉山的脸上也带着讶异的光,看向明涓。明涓向他微微一笑,翩然转身,和从她身后走来岱青相拥而泣。
帷幕渐渐合上,台下的观众久久不愿离去,便如在锦州的时候一样,直到明涓岱青和云罗谢了两三次幕,才慢慢散去。
明涓的心中却没有了当时的激动和欣喜,她淡淡然笑,笑得温婉却从容。云罗回过头来看她,细长媚眼水光迷蒙。
“你这丫头果然聪明,一点就开窍了!”
明涓笑着回应,目光中的平和让云罗也是吃惊:“谢谢师傅教诲!”
下台的时候云罗笑着看她:“再过些时日,我也许再当不起你的师傅了。”
明涓看着云罗转身而去,突然感到一阵恍惚,恍惚中她依稀看到云罗长发披肩,满面泪痕的模样。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故事,云罗并不简单。
“涓子。”岱青喊住明涓,一双温和的眼在她身上似乎想找出什么。
明涓笑:“岱青哥哥,什么事?”
岱青松了口气,这一声岱青哥哥让他明白眼前的人终究还是涓子,变不了。他也扬起一抹笑:“听我爹说,晚上你要请那几位大人吃饭?”
“是的。昨晚上颇有些失礼,正好今天他们都来捧场,当做酬谢。”明涓浅笑着,一转身便看到商玉山正站在不远处。
“商班主,那几位大人是否肯赏脸?”明涓走过去。
商玉山点头:“他们也想会会你。”他的目光在明涓身上划过一圈,沉默一下才道:“是你自己的主意?”
“当然,我先去更衣,班主你先带几位大人过去,我稍后便到。”明涓茜然而笑。
商玉山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涓子,要我陪你一同去吗?”岱青问。
明涓摇了摇头:“不用,你早些回去休息吧。还有,景深被商班主安排在院子里守东西,你别告诉他我去赴宴,只说我回去就睡下了。恩,三姑姑那里,你也帮我说两句。”
岱青仔细看了看明涓,随即点了头:“放心,我知道。”
明涓嫣然一笑,带着珠儿去卸妆更衣了。岱青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失笑地摇摇头。
脸上的脂粉褪尽,明涓细细地重新扑了点粉,看上去干干净净,白皙的肌肤更加剔透明净,珠儿拿了淡红的胭脂过来,疑惑的看着明涓:“姑娘,你以前从来不用胭脂的。”
明涓用指尖微微沾上一些轻红,抹在两颊,霎时便像点开了两朵盈盈粉桃,色泽浅浅不显得妖艳,却是更添了几分妩媚情态。
“以前不做的事,不代表以后也不会做。世上哪有永恒的东西?”明涓说着,又拿起绯红的凝脂点在唇上。
铜镜中的明涓且清且艳,明净的眼眸莹莹似水,珠儿替她穿上那件玉色织锦的棉袍,下身的浅纹罗裙长长曳地。头上别着一只光华闪耀的珠钗,青丝长长垂到腰间,随了她的步子微微起伏。
“姑娘,咱们现在就走?”
明涓淡笑摇头:“不慌。咱们过会再去。”
珠儿疑惑地睁大眼:“班主带着几位大人过去已经好一会了。”
“有时候等待是一种价值。”明涓看着镜中的自己,语气轻地向微风拂过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