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辉煌的大厅之中,身穿奢华服饰的男女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梯形的看台上,一边闲聊着最近的八卦和政场上的风向,一边品尝着十二年份的德蒙尼红酒,或是二十年份的锡尔白兰地。黑色燕尾服的侍者们在廊道间穿梭,仿佛怀表上的齿轮,稳重,周到,有条不紊。
这里是金星大厅,米利都斯一流的贵族俱乐部。
在大厅中央,摆着一面显眼的巨大棋盘。
棋盘是一个完美的圆,从外到内总共有九道环形,透过环形中刻写的法术符文,投射出一个半透明的立体球体。
球体中布满了闪烁着光芒的棋子,黑色的黯星与白色的耀星错综复杂地交缠在一起,形成一片庞大的星云图像。
这就是“星仪”,索菲亚帝国乃至整个大陆最为古老,也最为著名的棋类。
星仪共有三千星位,一旦某个棋子被围住,即会被提走,成为空白星域。而胜负就是根据终盘时占据的星位,以及圈到的星域的多少判定。
不过此刻,大厅的残局中,耀星已经占据了超过二分之一的星域,就好像一座巨大的要塞,背靠大山,面对平原,向外探出攻击的矛头。而黯星则被压制在角落中,零零散散的,恍若攻城失败后逃亡的军队。
无论是谁也好,看到这番景象,都会觉得胜负已定,根本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
但坐在大厅中的观众们,却显然都很期待接下来的对弈。
因为即将出场的,是金星大厅的不败传说,从第一次出场至今,一年之内从未输过的顶尖棋士。
大厅另一侧的大门缓缓打开。
“米狄·尤利西斯男爵到!”侍者宣布的声音盖过了大厅中的喧嚣,一瞬间,所有的贵族们都将视线集中到了门口。
在那里,一名少年微微向着观众们鞠躬,随后大踏步地走向了星盘。
他有一头黑色短发,眉清目秀,年纪在十六、七岁之间,身体略显单薄。
虽然穿着一身干净的贵族礼服,但是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那是数月前的款式,并不符合现今贵族圈中的流行,边角也略有磨损。
一名棋艺虽然高超,但却家境落魄的贵族。
不过对于米狄来说,自己首先是一个穿越者。
米狄·尤利西斯的本名叫做银青,在转生到这个世界之前,是一名中国棋士,国际象棋与围棋的双料世界冠军。
事实上,无论是何种棋类,自己只要看过规则便能够立即上手,并且在短得不可思议的时间内,达到这一棋类的巅峰——进入日本将棋界,一个月内便击败龙王;学习中国象棋两个月,直接夺下冠军宝座。
这一系列不可思议的胜利,令原本隔行如隔山的不同棋界,一同陷入了无比的震惊之中。再加上银青诡异神秘的棋风,使得国际棋界暗中给自己起了一个不怎么好听的绰号——
“鬼棋士”。
获得这个绰号的那一年,年仅二十七岁的银青正雄心勃勃地想要创造出一种全新的棋类,但就在那时,自己搭乘的飞机却遇上了电磁风暴,在八千米的高空直接解体,而银青的灵魂,也因此穿越到了这个异世界,转生为尤利西斯家族的一名婴儿。
不过,银青对此并不感到遗憾,因为在这个世界中,不仅存在着科学无法解释的武技与法术,更存在着比自己的设想更为完美的棋类。
星仪。
国际象棋有六十四个棋位,日本将棋有八十一个棋位,中国象棋有九十个棋位,围棋有三百六十一个棋位。而星仪,却有整整三千棋位。
尽管其规则与围棋十分类似,但是这数目巨大的棋位,配上立体球形的空间,令星仪的意义远远超出了一般的平面棋类。
万年以来,天文学、几何学、建筑学、炼金术等等的发展都与星仪有关。不仅如此,甚至连人体中元气运转的奥秘,以及法术中蕴含的哲理,都可以通过星仪来钻研。大部分武者与法师,即使不是星仪的高手,也对其有着深刻的认知。
即使是一向自负的银青也不得不承认,星仪的创造者,比自己的境界要高上太多了。
只不过,星仪虽好,能否从对弈中获得顿悟的体验,也要取决于棋盘另一头的对手。
在棋盘对面等待多时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金发青年,米利都斯城主之子,奥尔特.贝特福德。虽说他被誉为米利都斯的一流棋士,但对于银青来说,实在不够作为对手。在六周前,试图在一位贵族小姐面前显摆风头的奥尔特被银青三两下便打得落花流水,这一次的挑战,显然是为了捞回面子。
“原来如此,斐里庇斯残局么?”银青扫了一眼面前繁复的星云图像,立刻认出了它的真面目,“耀星比黯星多出五百二十个星位,且占据了黄道十二宫中的七座,无论从位置看,还是从数量看,都是绝对的优势。不过,奥尔特阁下,你该不会以为,光靠这点优势,就能够赢我吧?”
“哼,米狄,这一个月来我可是一直在研习斐里庇斯残局的攻势,每一个细节都已经做到了完美,就怕你不接下我的挑战。”金发青年冷笑了一声,“没想到你被那一点出场费冲昏头脑,连这种残局都敢接,尤利西斯家族的名声,看来也就到此为止了。”
“我保证十手之内,你就不会这么悠闲了。”银青面无表情地回答,在下棋的时候被对方的挑衅扰乱心情,那是初级棋士才会犯的错误。
一名身穿红衣、须发皆白的老者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双方言语上的交锋,说道:“既然两位棋士已经准备就绪,那么,这盘棋,就此开始吧。黯星请先行。”
“宙心。”银青毫不犹豫地命令。
星盘的九个环形自外向内如潮水般闪过层层光芒,最终在立体球形的中央,投射出一道黯光。
这一手棋就下在耀星所构成的要塞门前,颇有种单枪匹马攻夺一城的疯狂感觉。
“竟然直接占据宙心,说得难听点,就好像疯狗咬人一样。”奥尔特轻笑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早已经料到了银青的棋路。
然而,仅仅到了第七手,准备了整整一个月的奥尔特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七手棋,七个方向的攻势,转瞬之间,要塞探出的矛头就被切断,而且包括正面在内,三个方向的城墙同时遭到入侵。零零碎碎的黯星,在这七手下迅速汇集,像火焰一样烧上了耀星的防线。
奥尔特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
银青将对方的神态变化看在眼里,暗暗觉得好笑。
除去这个纨绔贵族平时犯下的种种恶行,单纯论棋力的话,奥尔特也算是专业水准,在米利都斯可以排在前五。放在前世,应当达到了围棋七段的水平左右。
只不过,像他这种将心情写在脸上的样子,银青就是不看棋盘,光看他的表情和目光,就可以断定下一手棋该往哪里走。
不止是奥尔特的神情变化,观战的贵族们的态度,奔走的侍者们的表现,甚至是身边这位一板一眼的老裁判的动作,都能够成为下一手棋的线索。
整个金星大厅,就是自己的棋盘!
这才是“鬼棋士”战无不胜的关键所在,正是因为视野开阔远大,所以,才能触摸到棋艺的巅峰。
“天宫九,纵五横七。”银青吐出一个清晰的坐标。
一颗新的黯星在白色城堡内部冉冉升起,与之前布下的攻势遥相呼应,内外连成一片。城堡的正门受到两面夹攻,在这一刻被炸得分崩离析。而耀星所占据的大块星域,也在一瞬间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转瞬之间,庞大的星云图像中便腾出了一片刺眼的星域,外围是层层叠叠的黯星,仿佛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山。
围绕在宙心周围,仿佛环形一般,掌控着球体主要部分的黄道十二宫,已经有六个落入了黯星的海洋之中,恰好形成了一个咄咄逼人的半圆,高悬在耀星塌了一半的要塞上。
观众席上顿时响起一阵阵压抑的惊叹声。
银青很清楚,如果对手不是奥尔特,而是一位真正的天才棋士,很快就能破解这看似漂亮的进攻,取回失去的星域。
快攻,并非是获胜的最佳方案。
但是自己必须这么做,要担任金星大厅的首席棋士,不仅要获得胜利,更要能够引人注目,懂得制造话题。在家族落魄,极度缺钱的情况下,银青可没有假装清高的闲暇,必须抓住每一个稳固自己收入的机会。
而要让那些对星仪一知半解的贵族们印象深刻的最佳方法,就是以直观的方式,下出漂亮的棋局,而绝不能一点一点地啃噬对手,导致气氛变得沉闷冗长。
不过,对于另外一些同样身为星仪棋士的贵族们来说,要吸引住他们,银青还必须采取些特别的方法。
“地宫四,纵十四横十一。”银青说道。
这是一手破绽很大的烂招,黯星的战线一下被拉成了长条,露出了位于下方的弱点。
看到这一手的瞬间,眉头紧锁的奥尔特两眼精光绽放,从开局起,被压制了整整四十多手的他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机会,忙不迭地落子压了过来。
耀星一瞬间凝聚成矛,直接截断了黯星的一路攻势,将其尖端整个吞下。
而观众席上,则再次响起了低微的私语声。
银青抽空一瞄,很快就发现他认识的几位内行正在交头接耳,显然是在揣测,自己为什么会下出这么糟糕的一步棋。
“继续猜吧,在终盘之前,我会让你们的心一直吊着。”银青心想,有种从高处俯瞰的感觉。
无论是棋盘上变幻莫测的星云,还是对手心中的愤怒与骄横,抑或观战贵族们的迷惑与自傲,这金星大厅中的一切,都如同棋子一般任凭自己操纵。
人生如棋。
正是因此,无论身处哪个世界之中,自己都无法放下对棋艺最高境界的追求。
达到棋艺的巅峰,便等同于站在了世界的巅峰。
时间飞逝,黯星与耀星不停地闪现交错,不知不觉中,鏖战已近终点。
“双*。”银青又报出了一个坐标。
这是对弈的第二百九十手。
黯星从盘踞在球体中央的厚重山脉中,猛地贯出一道巨矛,击碎了最后一片耀星,奥尔特已是疲于招架。
“一切准备就绪,现在只差一个完美的结局了。”银青对自己说。
“水瓶宫。”
“天蝎宫。”
“金牛宫。”
一个又一个具有特殊名字的关键星位从银青口中吐出,拉起了黯星凝聚的黑色团块,令其逐渐展开,就仿佛升起的船帆,又好像是拆去脚架的城墙,眨眼之间便具有了挺直的边缘,坚固的阵脚。
最后一个能够落子的位置被银青毫不留情地填上,为对弈画上了句点。
在整场对弈中,银青的每一次攻击都伴随着大片耀星的消失,令人觉得赏心悦目。而其中又穿插着几手看似很烂,却并没有吃什么亏的诡异奇招,就算是内行的观众也因此被吊起了胃口。到了此时此刻,无论是外行还是内行,注意力都已经被全部吸引到了星仪上。
接下来的步骤便是计算耀星与黯星之间的位数差距——事实上不需要计算,光是看上一眼,无论是谁都可以确定,引擎已经获得了胜利。
不过,银青知道,要达到完美结局,光是到这一步还不够。要给观众们更多的惊喜才行。
“那么,现在就由本人开始测星。”一旁的黑衣老人咳嗽了一声,走上前来就要计算,然而在那之前,银青却摇了摇头。
“不需要计算了,正好是五百二十个星位。”银青的这句话引起一片哗然。
在自己的提示下,恍然大悟的观众们赫然发现,星盘上所演化出来的,正是最初的“斐里庇斯残局”!一座黯星组成的黑色城堡背靠大山,面对平原,威胁性地伸出攻击的锋刃,而耀星则四下散落,一如最开始黯星的颓态。
“之前那几个烂招,就是为了达成这局面而特意下出来的么?”
“这怎么可能!能够赢本身已经是极为困难了,竟然还想着重新排布出斐里庇斯残局?”
“如果是残局的话,为什么没有继续落子的余地?太奇怪了!”
观众席上一片嘈杂,银青静静地看着自己一手引发的混乱,过了半晌,才清了清嗓子。
仿佛被施展了法术一般,整个大厅顿时安静了下来。
“先生们,女士们,我想大部分人都已经看出了,奥尔特阁下用以挑战我的是著名的斐里庇斯残局。这一残局是为了纪念一百四十年前,帝国在斐里庇斯城击退野蛮人,最终获得的胜利而设下的。对于一名棋士来说,我认为自己应当全力挑战它,但是,作为一个索菲亚人,我也同样希望向百年前的卫国英雄们致以崇高的敬意。”
“斐里庇斯残局为挑战者留有余地,而现在各位所看到的这盘棋已无棋可走,因而,我将其称为‘斐里庇斯定局’。”银青微微鞠了一个躬,用这样一句话作为对弈的总结,“残局可以让我们感受百年前战争的激烈,而定局,则可以说明这样一件事——索菲亚人的胜利永恒不变。”
啪、啪、啪!
首先是容易被煽动的年轻贵族,接着是面带红晕的小姐和夫人,到了最后,就连从不表露出感情的老裁判,也一起鼓掌起来。
潮水般的掌声下,唯有彻底失去光彩的城主之子奥尔特·贝特福德,一个人坐在星盘的另一头,仿佛置身被遗忘的深渊之中,以杀人的眼神死死地瞪着众人瞩目的银青。
“你只不过是我表演的道具而已,根本不配做我的对手。”银青轻蔑地想着,头也不回地离席而去。
“这是你今天的出场费。”走出金碧辉煌的大厅,红衣老人递给银青一个厚厚的信封。
事实上,这位老裁判,正是金星大厅的拥有者,前皇家棋士,威廉子爵。
“似乎比说好的要多一些。”银青掂了掂,又看了老子爵一眼,并没有急于收下。
银青不喜欢欠下别人的情,尤其当对方还是个老奸巨猾的贵族时。
“观众们的反响超出了我的预期,你最后的那通台词,的确相当煽情。”威廉子爵笑了笑,挤起脸上的皱纹,仿佛一个开裂的老核桃,“所以我给你加了额外的两成,外面下雪了,我派马车送你回去。”
“谢谢。”
这其中并不存在什么关心的成分——若是自己就这么在雪天里徒步走回宅邸的话,无论是自己也好,金星大厅也好,都会成为茶会上的笑料。
为了维持贵族的身份,必须保持贵族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