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宋商船停在钱塘江口……听到这个消息,胡松奇终于开口约了吕钟成明日来相商织造买卖之事,着他明天午时到总督府来。
交待完,胡松奇又转身回去东院继续跟六名匠户进行着他的武器制造。
吕钟成不知胡松奇卖的是什么关子,胡松奇这样一天拖一天,实在是令他如坠棉堆无力可使。
走出总督府南院时累得连门槛都跨不过去。
站厅堂里望着吕钟成的七姨娘,见吕钟成在南院门口扶着门框打晃子,忙摇着那柔软身段,跑过来扶住她的大兄,扶着他跨过门槛——
此时吕钟成才四十不到,几年在东南商界官场的打滚,已经透支了他的脑力体力。
七姨娘扶着吕钟成,眼泪如线落下:
“大兄,你走吧,去跟王直也好,去琉球、去小吕宋也好,不要再理这里的糊涂人糊涂事……”
吕钟成一言不发让七姨娘扶着,缓缓走出总督府,拍拍妹子扶着自己手臂的手,让她松开。总督府门房里跑出一名吕府家丁,向七姨娘问了好,扶着吕钟成上了车马,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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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时不到,吕钟成便早早来了总督府。
胡松奇已经坐在了南院的厅堂里等他,身旁放着两个用棉布缝成的大袋,里面涨鼓鼓不知装着什么东西。
吕钟成第一次见到胡松奇主动坐在厅堂里等着他,略显青白的脸上现出几丝笑容,快步走入庭院,走入庭院时见妹子吕默正亭亭玉立在厅堂的门旁,向他招手。
七姨娘昨日来想着她大兄吕钟成的苦状,一宿睡不着觉,此时那双剪水大眼下显出一道淡淡乌痕。
吕钟成见七姨娘喊他,先向胡松奇打了个招呼,站在了门旁问七姨娘有何事。
七姨娘扯着吕钟成衣袖,把他拉到了离厅堂较远的庭院角落,轻声向吕钟成说道:
“大兄可知这三舍近日所做之事?”
吕钟成略一迟疑,神情平静说道:
“与六名匠户研制火器,想必是郑先生或胡总督交待之事,妹子对此不必多心……不多说,三舍在等。”
说着转身就要走,七姨娘伸手又扯住他,再说了一句:
“此时他放在厅堂那两个棉袋所装之物,均是半月来所造的火器,大兄您不可不慎啊。此人做事轻浮难测,怕出了大事大兄您也会被牵连……”
吕钟成听到这里心里猛地一跳,扫视着妹子吕默这张姣好的脸孔,把她拉住自己衣袖的手儿拂下,缓缓说道:
“以后你再胡乱打听这些莫明其妙的事,则不要再叫我大兄……身为人妇,相夫教子……你看你现在像什么?”
说着拂袖转身往厅堂里走去。
七娘姨怔在庭院角落处,望着吕钟成背影,泪水缓缓流下。
她知道在吕钟成的眼里,放在第一位的永远是他的买卖……把自己嫁给胡宗宪是一笔买卖,他自己认太监李玉义做干爹是一笔买卖,现在把命跟这名不知天高地厚的三少爷胡松奇系在一起……也是一笔买卖。
买卖。
七姨娘抹干了泪水,转身踏着碎步款款走回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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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钟成在厅堂里坐好,喝了一碗茶,见胡松奇坐着不言不语,便开口问他:
“三舍,您喊我来到底相商何事?”
吕钟成问话时,雀儿提着一个漆盒进厅堂里来。雀儿是大脚,走路快,几步走到案几旁,放下漆盒,向正在闭目打盹的胡松奇说道:
“三郎官人,食物已经备好。”
胡松奇听到雀儿那软软的淮南乡语,打了个激灵,从假睡里醒了过来。昨晚赶制多六百发子弹,直至凌晨才全部搞定,此时实在是困乏极了。
听雀儿已经装好了食物,胡松奇捧起茶碗,大喝了一口醒神,扭头喜笑颜开向吕钟成说道:
“吕三老板,走咧。今天买卖可成矣!”
说着站了起来,用力背起一个棉袋,手里提着一个,站在门口候着的胡六见胡松奇十分吃力背起了这两袋物件,忙跑进来要帮胡松奇提了棉袋。
胡松奇摇头要他去备马车,把手里提着的那袋东西递给随在他身后走出厅堂的吕钟成。
这东西真的是沉极了!
吕钟成一接过手差点儿抱不住,弓着腰抱着这个棉袋连脚步都迈不动——
这位胡家三少爷几时能提得如此沉重的物件?!
其实并不是胡松奇力大无比,而是吕钟成此时的身体虚弱极了。胡松奇见吕钟成抱着那一袋装满手雷及子弹的棉袋,那张青脸憋得通红,站都站不稳,伸手帮吕钟成提了一个袋耳,摇头道:
“吕老板看来比我还热衷房中之事啊。”
吕钟成被憋得气血上涌,听了胡松奇这话,实在是啼笑皆非——
吕钟成过的日子比僧侣还要清致,女色对他而言,实在是无可无不可,若说他的身体虚弱是被酒色淘空了,那实在是天大的冤枉。
胡松奇让吕钟成与他共乘一辆马车,吕钟成的车马与家丁则令他先遣回府。两人把两个棉袋抬上马车,在马车里坐稳了,胡六驾着车缓缓往东南方向而去。
吕钟成在马车里坐定,把一口气喘顺了,端正了衣帽,这才问胡松奇:
“三舍要去哪里呢?”
胡松奇微扬着他这平平无奇的脸庞,笑眯眯地打开了漆盒,漆盒里装满了胡松奇平时最爱吃的各色小吃,自己先塞了一个鱼馅饼进口,把盒子递到了吕钟成面前:
“去钱塘江口,拜访吕宋商人。吃,边吃边讲。”
吕钟成挑了一块不怎么油腻的糯米团缓缓吃着,眼光扫视着胡松奇……胡松奇今日的穿戴古怪,胸侧两旁系着两个黑色的皮套,皮套里各包着两柄钢铁锻成不知是何物的物件,而在腰间则绑着一小块钢片,钢片中间处高高凸出。
至此……吕钟成相信妹子所言非虚,这两袋沉重至极的棉布袋里,极有可能就是近日胡松奇与六名匠户所制的火器——
胡松奇带着这些火器到底去谈什么买卖?
一个时辰后,马车已经远离杭州城,沿着钱塘江一路往钱塘口而去,胡松奇与吕钟成把两旁侧窗的帘子挂起,胡松奇盯着钱塘江上往来船只,而吕钟成则看着沿岸风光。
马车行了两个时辰,吕钟成终于忍不住问胡松奇:
“三舍,你这袋里装的是火器?”
胡松奇笑眯眯地举起双手,双手交叉快速从胸侧枪套里拔出两把左轮枪。在食指上转着一圈,又插回枪套里,喊胡六把车停了,继而向吕钟成说道:
“下车,跟你讲讲一会见了吕宋商人如何谈生意的细节。”
胡松奇从棉布袋里抓了一把子弹塞入吕钟成手里,又掏出一把左轮枪,把转筒里的六颗子弹尽数倒出,把这柄枪也塞在了吕钟成手里,拉着他走下马车。
这里远离城镇村庄,除了钱墉江上船只来往之外,官道两旁茅草丛生。胡松奇叫胡六在车上等着,手里提着一柄左轮枪钻入半人高的茅草里,吕钟成一手搛着一把子弹和一柄左轮枪,一手提着衣裳前襟,不明就里跟在胡松奇身后,往茅草丛深处走去。
胡松奇在一处茅草较少的地方停了下来,转身向吕钟成说道:
“听到我手里火铳六记声响之前,你则须把你铳里的弹药填满;六记声响之后,你则把你手里的火铳递给我。听得明白?来,我教你如何填弹药。”
吕钟成脸色铁青,瞪着胡松奇一言不发。
胡松奇手里转着左轮枪,缓缓走到吕钟成面前,笑眯眯说道:
“若你不想做,我们现在就回去,此事就如此了了,以后谁也不提……若想平白得二十万两黄金,那便听我吩咐。去还是不去,由吕老板你来定夺。”
吕钟成仍旧脸色铁青地望着胡松奇,盯了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三舍要我去,那我便去。”
听得这话,胡松奇斜睨了吕钟成一眼,一手夺过吕钟成手里的那柄左轮枪,两柄枪塞回枪套里,转身便往官道上走去。
吕钟成见胡松奇又发起他的少爷脾气,怔在原地。
待胡松奇走出十几步后,吕钟成泪流满脸吼道:“我去还不成吗?三舍!我是真心跟你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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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艘三桅欧式大帆船每艘相隔一百米左右,停在江心。
三艘帆船除了中间那艘灯火明亮之外,首尾两艘均黑灯瞎火——
此时已经酉时,马车停在了江边。胡松奇打开了漆盒,三人在马车下席地而坐,狼吞虎咽吃着晚餐。胡松奇指着中间灯火明亮那一艘向吕钟成说道:
“这一艘是主舰,我们上这一艘谈买卖。”
吕钟成点头不语,缓缓吃着糯米团。
这三艘帆船实在是漂亮极了,标准的欧式航海大帆船,胡松奇曾经在航海史纪录片见过这种帆海。只是此时不确定这三艘帆船是葡萄牙的,还是西班牙的。
未时初三人便到了这个地点,胡松奇着胡六去买了一条渔船,不需要船夫,胡松奇自己会摇橹。
吃完了晚餐,休息的一刻钟里,胡松奇在身上再套多一件奇怪的马甲,把棉布袋里的手雷一一挂到这马甲上。
留了大半的手雷及子弹在马车上,胡松奇缓缓向江旁渔船走去,回头问提着几百颗子弹轻松随在身后的吕钟成:
“害怕?”
吕钟成一脸平静:
“谈买卖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