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钟成坐着笔直,向胡松奇说道:“如果你不知内情,胡总督也不知内情,我又认了命,那么便大家一起陷在泥淖里,谁也脱不了这个局。能让我们全身而脱的唯一办法,就在胡总督手里,只要他能支持我的想法,不说朝廷这一次用钱可以解决,胡总督头疼无比的军晌,也一样迎刃而解。”
胡松奇靠着琴案,鼻里闻里身后落燕儿身来传来的异香,听吕钟成讲到这里,哂笑:“话别说大了,朝廷用钱跟东南军晌,还轮得到你来操心。若要我爹帮你,你只说你有什么用处。”
吕钟成不以为忤,平静道:“西洋商人汇集南洋,区区二十万匹丝绸怎可能满足得了那边需求。若胡总督能放五艘三桅大船下海,绕过市舶司一关,在南洋交易所得,无论是应付朝廷官吏,还是应付东南战事,绰绰有余了。南洋小吕宋的杭绸一匹卖到十二两银,这一次来市舶司谈的几名西洋商人,均是南洋小吕宋那边的商人,与织造局成交那二十万匹绢绸,一匹五两银子。”
吕钟成这一番话说得胡松奇心痒痒,只是民间片板不得下海,如果按着这一番话的原意跟胡宗宪再讲一次,那是讨打。此时包括胡宗宪在内,主持着东南沿海一地的人,无一不是老成谋国之人,均是从官场上一步一个坑走上来的家伙。东南其中利害,谁都知道,谁都清楚,只是谁也不会去说。
倭祸根源,这些人看是看得透砌。
看胡松奇一脸不以为然,吕钟成伸出三只手指,向胡松奇说道:“今年五月宫里三大殿的修建,是工部小严阁老在主持,李玉义这六天里一共收到宫里三封密函,这三封密函一次一个意思,均是司礼太监黄锦执笔,至于是不是当今圣上的意思我则不敢妄猜。第一次是着织造局把所收黄金直接运往礼部。第二次则是问胡总督硬要插手这一笔生意的意图。第三次则是教李玉义隐去已收所有货款,把这二十万匹丝绸的织造,下派给当地富商,李玉义给布政司使陈汝茂等人所看的信,就是第三封信……”
胡松奇问:“这一切都是落燕儿给的消息?”
“都是我给的消息。”端正坐着的落燕儿自入舫来首度开声,胡松奇听得耳朵有些痒痒。
胡松奇点头向吕钟成说道:“我听明白了,你要我怎么帮你?”
吕钟成眼眉间现出一丝喜色,继而说道:“说来容易,我屯了五十万匹成绸,十万箩生丝在舟山普陀洋外的四姐妹岛上,那里是老船主的地界,只是他被胡总督盯得极紧,一步也开脱不了。这批货若能下到小吕宋,获利三倍。至于银钱,是这一次织造局买卖的四倍。小可分毫不取,全凭胡总督与三舍定夺。”
胡松奇眯起了眼——
老船主,多熟悉的名字啊。胡松奇心里升起几分与这人见一面,打上一架的冲动。
“若不把这货运到南洋,你便拿不出这七十万两银给浙江兵仗局?”胡松奇问。
“是,就算把两浙地区富商一一刮出,今年也是拿不出这七十万两银的。”吕钟成说道。
当吕钟成一提起‘老船主’,胡松奇便知道此人与海外这些大海贼的关系绝非一般。
听到这里,胡松奇懒懒摸着下巴,向吕钟成说道:“你这一趟,我是帮不了的。你这番话,我也绝不可能跟我爹讲,就算跟我爹讲了,也是无济于事……吕老板你应该比我还了解我爹的为人才是。咱俩该干啥就干啥去,别再瞎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说着站了起来,向落燕儿作了揖,说道:“今晚能听落大家这一曲,已不虚此行,多谢落大家!”
吕钟成见胡松奇挥开了衣袖就要走出舫,急道:“三舍真不帮我?”
‘还真把我当成救命稻草了。’胡松奇暗乐,回头向吕钟成说道:“你先把织造局这次买卖的织造准备好,再去府里找我。现在一切都言之过早。”
画舫没有划开,仍是停在湖旁。望着胡松奇跳上岸去,吕钟成怔坐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落燕儿把古琴抱起,静静走入屏风里,没有与吕钟成讲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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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吕钟成肯倾家荡产,这次织造的一百万两银子是拿得出来的。只是他不甘心这笔钱,又不舍得自己一条命。
胡松奇就是瞅准了这一点,绝不松口跟吕钟成谈什么条件,反正急的是他,不是胡松奇。只是吕钟成谈到那屯在普陀洋外的丝绸与生丝,倒是令胡松奇心里一动,此时舟山外至南洋吕宋一带,最大势力就是被称为‘老船主’的王直,四姐妹岛离舟山极近,胡松奇听得一时想去这一带海域上会会王直的船队。
只是现在胡松奇手里一无船,二无人,三无枪炮;一切都只能在心里想想,至于吕钟成,胡松奇是绝不会放过这条肥鱼的,枪械的制造及船只的购买改装,还得靠他呢。
先晾他几天,到时方便提要求。胡松奇在马车上想着,心里十分快乐。
至于王直,胡松奇对这人是又敬又恨。此时若论东南影响最大的一人,胡宗宪还拔不了头筹,稳坐第一把交椅的就是这位人称‘老船主’的王直。
此人通商四海,在东南至南洋一带影响之大,非一般流贼可比。
而吕钟成方才那番话里,也是有着几番道理存在的,若胡宗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民间贸易中取利,以其道还诸其道之身,何乐而不为呢?
胡松奇想起胡宗宪的那张沉脸,摇摇头,不再做任何设想。
回到总督府时已经子时,开门的不是门房,而是雀儿。雀儿举着小灯笼,睁着一双困乏的大眼,有些无奈地望着一身酒气的胡松奇,一指遥指南院厅堂,向胡松奇说道:“郑师傅在等你,看你喝得……”
胡松奇此时心里有些意气风发,见左右无人,一把硬把雀儿抱入怀里,狠狠在她小脸上亲了一口,笑道:“大功告成!”
笑着就往里堂走去。
雀儿狠狠瞪着胡松奇背影,眉头皱成了个倒‘八’字,气怔了半晌,才关了大门回东院。
郑若曾正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打着盹,胡松奇放轻脚步走到厅堂里,郑若曾一听轻微脚步声,便睁开了眼,望着正在眼前作揖的胡松奇,说道:“回来啦?”
“回来了。郑老师您来得正巧,我有一些事要请教您。”胡松奇拉了一张矮凳在郑若曾身旁坐下。
厅堂里此时只燃着一盏油灯,灯光晦暗。一般胡宗宪不在府里时,府里一切公务,均是由郑若曾主执,因为常见面的缘故,郑若曾在总督府里的威望也因此比其它幕僚要高出不少。
郑若曾揉了揉眼,问胡松奇:“织造的事,你问我也讲不出什么来,今晚跟李提举谈得怎样?”
“不,不是织造的事……我是想问,我爹为何要插手这一次的织造?除了买鸟铳大炮之外,他有着什么其它的用意?”胡松奇认真问道。
胡松奇觉得胡宗宪这一次非得安插自己去搞这织造,其中用意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当他听吕钟成讲,宫里第二封给李玉义写的密函,就是问胡宗宪这一次插手织造局买卖的用意,似是为以后王直的上岸而铺路。
但总也想不明白,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地插手。
郑若曾抚着太师椅把,摇头道:“部堂的用意,除了徐青藤之外,别人实在是猜不透。既然部堂要你去干,你便好好干。我明日与你一起去找吕钟成,部堂讲了,织造之事,你我都不懂,须虚心向能人讨教。”
“是,郑老师您先安歇,明早我再与您商讨一事。”胡松奇说完便退出了厅堂。
郑若曾仍旧坐在太师椅上打着盹,夜已深,无人去打睬他。
郑若曾一来,胡松奇对明朝枪械及船舶的改进,便有了一个最佳的参谋。
胡松奇背着手在夜幕里缓缓踱回东院三进时,心里想着的是在这个时代里如何制造提纯火yao的器械,有着郑若曾,对这个时代的技术便能了解透砌,知道哪些可行,哪些不可行。
只是面对着郑若曾时,却让胡松奇完全提不起劲。
念想到此,胡松奇想起了一个对联: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人之患,束带立于朝。
郑若曾初执政事之时,是明确认为明海军不该固步自封,应该主动出击,直捣黄龙。但在东南官场混迹几年后,他身上的那股锐气早已消失,能在这个泥淖般的官场里脱颖而出,又能坚持着自己信念的人,纵观明朝一代,不出五人。
而郑若曾此时也如万千明朝官吏那般,一腔热血化为稀泥,只求束带立于朝。
道不行,乘槎浮于海。
这句出自论语,孔子在卫国心灰意冷之后说的话。
有子路在,何不出浮于海?
胡松奇轻笑着,在房前的石阶坐下,望着墨蓝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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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大雨,山里鸡棚倒塌,欠下的一章,明天或后天还。来不及说,实在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