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勒到库车的高速公路建成通车后,南北疆的高速通道自此连为一体。高速路一边是莽莽天山余脉,一边是茫茫戈壁荒漠,汽车飞速行驶,荒漠忽然出现一抹绿意,海市蜃楼一般,无征无兆地就那样倏忽呈现,那不是眼睛疲惫的错觉,而是实实在在的绿洲。这一簇那一簇的盎然绿意包裹下,就是一个县、一个乡、或者一个村。所以,但凡来过新疆的人总说,若有水,广袤新疆大地产的粮食能养活全国人民。
轮台县就在库尔勒和库车之间的绿洲地带。轮台作为石油重镇,依托塔里木石油开发主战场及西气东输工程首站区位优势,一跃成为西部耀眼明星。全长四千余公里的输气道管沿着丝路古道横贯祖国东西,源源不断地将塔里木盆地的气源输送到内地沿海城市群甚至更远的地区,古丝绸之路依然被现代人所应用。
作为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轮台古国,却远没有现在幸运。轮台和焉耆一样,古老的国度衍生出古老的地名,轮台和焉耆却又不一样,焉耆古国悠久璀璨,而轮台作为西域古国在历史舞台上的演绎显得那么短促。
我们都知道,水是生命的源泉,生存的基础,古人建国也是依水而建。轮台国有河流,但轮台九溪皆属于山溪性河流,只在夏秋两季山间多雨时节河流才能谓之河流,大部分时间河道水流量堪忧,如小溪一般细微。县城西边九溪之首的迪那河,被认为是轮台的母亲河,它发源于北部天山南支科克铁克山南坡,流域水源补给以降水为主,融雪为辅,自北部山区流向平原盆地,由于海拔落差大,洪枯期水域流量悬殊,滋养着的人口数量实在有限。县城中间的红桥河现在看来虽然浩淼,那其实是出手阔绰的县政府花费数亿元精心引入的山水景观,尝言把城市与自然融合的人工杰作,古时没有现在的财力和科技,红桥河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县城以东数十公里阳霞策大雅的河流更难哺育众多的人口,所以,古轮台只能算是西域小国。
小国偏安一隅也能过得安生自在,可古轮台一无人口军事力量,二又置身辽阔平原无天险隘口可守,三又位于西域交通要道,基本注定了轮台古国短命的宿命。轮台不是亡于西域诸国的吞并,而是被汉朝大军屠城。
马在古代人生活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战马之于古代战场犹如现在的重型装甲部队,二战初期德国所向披靡,1天内征服丹麦,5天内征服荷兰,39天内征服号称欧洲最强陆军的法国,靠的就是飞机坦克的密集火力优势。蒙古铁骑横扫欧亚大陆,也是因为蒙古军团战马的优良品性。就连宋朝的颓败,后人究其原因,无马可用是重要因素。
历代功勋卓著的帝王都视战马为忠诚伙伴,秦始皇的“七龙”良骥,唐太宗的昭陵六骏,明成祖的长陵八骏,皆让后人神慕不已。追风、绝影、乌龙驹,通过这些马儿的名字,分明可见主人对它们的喜爱之情。东晋安帝司马德宗有一匹机智勇敢的马,竟被赐封为“扬威将军”。开天辟地的汉武帝焉能脱俗?况且汉朝与匈奴长期拉锯战迟迟不能干净利落地解决,很大一方面原因是中原少马,倘若深入草原追击败寇,没有足够数量的骏马显然不切实际,否则也不至于李陵率五千步兵进攻匈奴遭俘了。张骞出使西域时,曾经在大宛国贰师城见过一种良马,英俊神武、轻快灵活,不但能日行千里,更会从肩膀附近位置流出像血一样的汗液,俗称汗血宝马。汉武帝听闻后,遂令中郎将韩不害带上厚重礼物率使团出使大宛,欲以重金打造的金马换取天马。
经过长达半年的艰苦跋涉,使团终于到达了万里之遥的大宛都城,见到大宛国王。面对汉使琳琅满目的财物,大宛王毋寡动起了歪脑筋,反正大汉离大宛隔着万水千山,金马我也要,汗血宝马也不给,下令大殿之上强抢使团。韩不害义愤填膺,破口大骂:尔等夷狄,礼尚往来尚且不懂。说着,从水晶盒中取出金马,狠狠摔在大厅的石柱上,弃财物不顾,恼怒地拂袖离去。大宛王比汉朝使节更加恼怒,大宛虽小,却也不能如此受人轻视,迅速派兵沿途追击,将汉朝使团全部砍了脑袋。
贯来欺软怕硬的楼兰国王得到线报,立即星夜驰赴敦煌,将韩不害等人被杀的消息报告汉军。汉武帝获悉韩不害及其使团全部罹难,勃然大怒:自张赛通西域,开西南夷以来,收南越,平朝鲜,荡宇内,大汉使节无论出使何方,皆受上国之礼遇,即使是出使匈奴,也不会惨烈到被斩尽杀绝一个不剩,实为奇耻大辱。他立刻任命李广利为贰师将军,率领6千羽林军,发各郡国囚徒恶少年共2万人,开始了远征大宛的战争。
汉武帝有点小瞧大宛国了,初冬时节无粮草补给的远征军,靠着沿途西域诸国的无偿援助,颤颤巍巍地到达了大宛边境。孰料大宛人骑着迅捷的汗血宝马突袭,汉军无力抵抗,伤亡惨重溃败而逃,等到撤回敦煌时,汉军生还者不过十分之一、二。李广利上书朝廷请求罢兵返朝,汉武帝怒火中烧,下令退入玉门关者立斩。李广利进退维谷,只好屯兵敦煌待命。恰在此时,汉军又败于匈奴,朝臣奏请暂停讨伐大宛,先解匈奴之困。汉武大帝雄才大略,连一个异域小邦都不能征服,何以扬威天下?于是号令全国总动员,实施第二次远征。二十几万大军及数万运送辎重的民夫,连同随军的几十万只牛马驴羊作为肉食补给,阵势可谓是浩浩荡荡横无际涯。
远征军没有走上次路过楼兰的老路,而是绕道盐泽以北,抵达了轮台国。自上次汉军讨伐大宛失败后,轮台就不再把大汉放在眼里,侮辱驱逐汉朝使节,重新与匈奴取得联系。汉军人马到达轮台索取行军粮草,轮台国抗拒汉军,闭城紧守。其实早在大军出发前,汉武帝就对轮台恨得咬牙切齿:轮台,弹丸小国,竟敢效大宛,与大汉为敌!夷平其城池,屠尽其男女,让西域各国知道****的威严!几番强攻,轮台城破,汹涌的汉军扑进轮台城,不到两天时间,轮台数万人口即被屠戳一尽,城内能够被带走的粮食细软,全为汉军所得,其余房屋财产被付之一炬。本来是场目标指向汗血马的战争,竟然直接导致了轮台国从西域的版图上消失。
第二次远征,汉军以不可计量的代价也只是赢得大宛表面的臣服,获得优良的汗血宝马数十匹,以及数千匹滥竽充数的劣马,然后撤兵“凯旋”东归。
后人对汉军兴兵伐大宛颇多微词,劳师动众空赢名望。然而名望看似空空如也的东西,却有着金钱买不到的特殊性,战争的意义有时候并不在于战争本身的胜利,更多的是战后的秩序。讨伐大宛、诛灭轮台,一系列军事力量的展示,西域诸国纷纷臣服,主动遣王子做人质,献礼朝贡示好汉朝,大汉王朝的威望达到新的高度。借着至高名望,汉朝几人几马就能降伏一个国家,汉朝的使节可以随时废立国君,调发各国军队,诸国莫敢不从。
破大宛后,西汉自敦煌以西至盐泽,就是今天的罗布泊,沿途修筑烽燧亭障,轮台拉依苏烽火台连接孔雀河烽燧群和楼兰烽火台,远至敦煌玉门关阳关,最终通达长安城。
还是在破大宛后,汉朝开始在轮台、渠犁一带实行军事屯田,屯田戍边这一专用名词自汉朝始,流传至今日的生产建设兵团。正是因为屯田垦荒,史上有名的《轮台罪已诏》赫然出炉。晚年的刘彻,求神拜佛、穷兵黩武、嗜杀成性,越来越像当年的不可一世的秦始皇,加之新败于匈奴,祸又起萧墙,外战不停,内乱不休,向来高傲的刘彻有点看透人间百态的味道。当中国史上有名的著有《盐铁论》的经济学家桑弘羊上书,建议增赋税、广屯兵的时候,刘彻重启汉初“黄老”思想,力主无为而治,不仅驳回桑弘羊的主张,还下诏赎罪,称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政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同时检讨自己,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
《轮台罪已诏》使汉武帝的光辉形象不降反增,君王也好百姓也罢,能够清醒地认清自己,不固步自封,不妄自尊大,确实难能可贵。时下某些人一旦登上高位,便不知今夕何夕,忘却来自何方,去往何处,远离基层民众,动辄颐指气使,全然隔绝当年的过往,心里的那层膜越来越厚,直至完全丧失了最后点性情。
华夏大地开始了休养生息,百姓也得以喘了口气。不过三十年后,刘彻的重孙汉宣帝时期,为了管理统一后的西域,重拾更有利于江山社稷桑弘羊的遗策,在乌垒城建立西域都护府,汉之号令班西域,西域也正式纳入大汉的版图。
乌垒城,是在轮台仑头城即当地人称为“灰烬中的城”废墟附近重启的城邦,既然轮台古国不复存在,西域都护府择机选择该处为行政办公所在,颁行朝廷号令,行使大汉权威,成为汉朝管理西域三十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中心。都护意为总监护,名义上负责守境安土,协调西域各国间的矛盾和纠纷,制止外来势力的侵扰,维护西域地方的社会秩序,确保丝绸之路的畅通。
半个多世纪的时光岁月在浩渺历史长河中不足一提,而对于乌垒城来说,半个多世纪的象征性地存在,略略弥补了家园被毁的悲伤。西域都护府所依托的是汉朝的强盛,当城门失火继而殃及池鱼,何况汉朝都被王莽篡位改旗易帜了呢。西域大乱,都护府废弃。待东汉初立,西域诸国向东汉光武帝数次请求,十八国国王以送儿子到洛阳学习充当人质表达诚意,要求内属中原,归附大汉。刘秀立足未稳,断然拒绝。再之后,西域都护府悄然迁往龟兹乾城。
西域都护府统领西域时期,发生了这么一件迄今难解的悬案。比西域还要遥远的安息国历来与汉朝交好,汉使至安息,安息王令两万骑迎于东界,而东界去王城还有数千里,可见欢迎的隆重程度。安息是丝路西段和中国交通的主要大国,也是连接中国和更西边的叙利亚、埃及、罗马的桥梁,在丝路的开拓和运营上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公元前53年,古罗马三巨头之一克拉苏率领大军东征安息,在卡尔莱遭到安息军队的围歼,统帅克拉苏被俘斩首,一度所向无敌的罗马军团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克拉苏的长子普布利乌斯所率的第一军团约6000余人拼死突围。几十年后,双方化干戈为玉帛,互交俘虏,罗马人惊奇地发现,当年突围的古罗马第一军团6000余人神秘地失踪了。
与此同时,汉军的主要任务还是肃清西域境内的匈奴余孽,第六任的西域都护副校尉陈汤是个浑身是胆的狠角色,他趁校尉因公出差之际假传圣旨,发动屯田兵和西域诸国联军,追击匈奴至郅支城,砍掉郅支单于头颅以示万里,嚣张喊道,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简单几个字,却无意成了后世子孙顶礼膜拜的经典宣言,可惜宣言只是口头的叫嚣,中国人历来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自保心态,汉唐之后再鲜有开疆拓土的主动作为,战场始终在中原大地上燃烧。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反倒成了历朝历代的主旋律。
在与郅支单于交战时,西域联军发现匈奴军中有一支奇特的雇佣军,士兵们用紧密相接的盾牌,在军阵的上方和四周形成坚固的盾墙,好似鱼鳞阵,城墙外增设以尖木桩御敌的木城墙,作战手法与罗马军团相仿。西域兵士多是弓矛骑射的好手,射出的箭头往往刺穿盾牌射杀对手,雇佣军随之沦为俘虏。罗马和西汉,作为两千年前并存于世界的两个大国,第一次有了不算正面的交锋。
被俘的罗马俘虏,有的说早已尸骨无存,有的说融入到各少数民族,更有流传说法是成了中华大地上的子民,目前仍定居在中国甘肃省一个叫骊靬的小村庄。
乌垒城随着西域都护府的迁离再次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而轮台作为一个地理名称却又一次地被赋予了神圣的内涵。相信多数人对轮台的概念是从唐诗中获得的,边塞诗人岑参从军边塞期间,写下大量有关轮台的诗句,如,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闻说轮台路,年年见雪飞;有名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人们更多记得的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一句,而忽略了有关时间地点的交代: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他的诗雄奇瑰丽,只因他随军生活在一个叫轮台的地方。也正是因为他的诗句,误导年少的我把轮台想象成为了不毛之地。他诗中的轮台应在天山以北,而不是现在天山以南的轮台。
中原纷乱数百年后,唐太宗改易西域名称和位置,在天山以北设庭州,下属金满、蒲类、轮台三县。此乃轮台名称第一次见诸唐朝史籍,并明确载道:取汉轮台之名,实非轮台旧地。至于唐轮台具体方位,考古界存在三种说法,新疆的昌吉古城、下沙河古城、乌拉泊古城。
几年前,和我一样热爱考古的业余人士提出六运古城才是唐轮台,值得钦佩。至于哪个才是真正的唐轮台,有待考古学家慢慢挖掘。谁让西域古城遗址多,而史料佐证少呢。无论怎样,轮台又给世人出道难题。
而今,在轮台县政府办公楼对面的团结广场上,矗立着一把巨型金钥匙雕塑,传说很久以前,人们希望能引来天山和昆仑山的雪水浇灌贫瘠荒凉的塔里木盆地,天上的一位神仙被百姓的真诚所感动,把自己的金斧子交给哈萨克人,把金钥匙交给维吾尔族人,让他们打开塔里木盆地的宝藏。哈萨克人用金斧子劈开天山引来无穷清水,他们的居住地变得富饶多姿,维吾尔族人却不小心弄丢了金钥匙,终日只能与黄沙做伴。传说是虚无的,但是大漠里埋藏着珍宝却终被发掘,上世纪50年代和70年代,分别建设的依奇克里克油田和柯克亚油气田,等于找到了那把让人们过上好日子的金钥匙。遗失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金钥匙既是揭开世界文化奥秘的金钥匙,也是揭开现代石油矿藏的金钥匙。只是目前我们也只是开启了后者。
唐之后的轮台已不仅是简单地理意义上的轮台了,如果说楼兰代表的是浴血沙场马革裹尸也要剿灭的异邦,而轮台则代表着坚韧决绝垦荒戍守的城池门户。它已是边关的象征,也是广袤西域大地的象征。
很多内地追梦人义无反顾地选择到轮台县扎根创业,因为轮台有着蓬勃发展的石油产业,有着四季分明的气候条件,有着引人入胜的沙漠胡杨水乡,红桥河畔漫步,是时下轮台人闲暇时分的消遣所在。作为长期生活在轮台的人们,更流连轮台的夜市,每到夜幕降临,合生元超市广场便变换为喧嚣热闹的餐饮广场,南疆盛夏的夜晚清爽宜人,不似内地燠热粘滞,再配以啤酒烤串,俗尘凡人举杯畅饮,已把他乡当故乡。
岑参的边塞诗句太过悲壮苍凉,我还是喜欢他的那首送别诗:知君惯度祁连山,岂能愁见轮台月。功名祗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