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才将苏昔怜的绿牌子递到敬事房,不过晌午时分,小三子便兴匆匆得赶来,说是楚墨言要到未央宫用午膳,叫宫人们着紧准备。
苏昔怜此时正坐在窗几下的案上写字,她自小就喜欢卫夫人的书法,时常拿来她的名帖临摹。苏政见她甚爱书法,又请了各流派的名师倾囊教授予她,如此已有整整十年。
凡是见过她书法的人都扼腕叹息,若她身为男子,必为王羲之柳公权之流。
上好的墨轩斋狼毫笔,烟湖宣纸,笔锋轻轻一提,最后一个字跃然纸上。她这才抬起头来,将毫笔搁在一旁的青田白玉砚上。回过头,朝立在一旁的小三子笑道:“昔怜进宫以来,多谢三公公的照料。”说着,朝惊梦使了一个眼色,惊梦转身从屏风后头拿出一个小箱子来。
小三子低着头,连道:“才人说笑了。才人天香国色,又生得这样高的才情,锦绣前程,富贵荣华自是享用不尽了的。”
苏昔怜站起身,从惊梦手中接过箱子,缓缓走近小三子跟前,微微一晒:“想这六宫粉黛,哪个不是沉鱼落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又有几个能长伺君前,集三千宠爱于一身?”
她慢慢抽开箱子,小三子只觉得眼前一片白光,再定睛一看,竟是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熠熠生辉,照亮了整间屋子,刺人眼球。他虽时常跟在楚墨言身边,可却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稀珍。
苏昔怜将明珠推至他胸前,低声笑道:“这是南洋明珠,五百年来仅此一颗。若是携带此物下海,哪怕是毫无水性之人都不会溺死。此物本为白苏国女王的心头宝,被我给巴巴地讨了来。现在,昔怜转送给公公……”
小三子闻言,忙急急打断道:“才人客气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奴才收不得。”
苏昔怜道:“莫非是公公嫌昔怜的礼太薄了?”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所做的只是分内之事,哪里敢收才人的礼?”
苏昔怜瞥了一眼他系在腰间的坠子,明媚一笑:“为何别人东西能收得,本宫的东西就收不得?”
小三子的额头已是急出了汗,他偷偷看了一眼苏昔怜,见她虽是笑着,可眼神凌然如冰,心里更是慌乱无度,只道:“才人莫听人胡说,就是借奴才十个胆,奴才也是断断不敢的。”
苏昔怜冷哼一声,将箱子重重掷在案上,吓的小三子跪倒在地。“三公公平日里也是这样欺瞒皇上的么?”
小三子连连叩头道:“才人明鉴,奴才不敢。”
苏昔怜坐在桌边,执了一把象牙红木香扇幽幽地扇着,冷笑道:“本宫眼拙,单是公公腰间系着的那玉坠,可抵得上蓝照国五十年的收成。”她的眼睛斜睨着跪在地上的小三子,一字一句道,“和氏白玉,产自和氏田,然和氏田多翠玉,数千年来,只得两块和氏白玉。一块被当年高祖所陪葬,还有一块,”她停顿了一下,继而无声笑道,“就系在公公身上。”
小三子已是跪不住了,全身颤抖不已,他当初只觉这玉通体透明,触手沁凉,甚是可爱,却不知原是这样价值连城的宝物,如今悔恨莫及。
苏昔怜摸着扇柄处的流苏,嫣然笑道:“华妃姐姐真是肯下血本。如今她身怀龙裔,想必这当中公公是出了不少力吧。”
小三子如被响雷击中,失了往日巧言善辩的机灵劲,这玉坠本是华妃私下赠与他,他想不到苏昔怜竟连这个也知道。心道今日怕是要栽在她手里了。
沉默良久。
小三子正想着如何应付,却有人伸手将他扶了起来。他的背脊已经湿透了,双脚不住痉挛着,差点摔倒在地。他深知楚墨言极其痛恨身边宫人与**私下往来,若是此时被他知道,依他的个性,只怕身首异处。
苏昔怜清脆婉转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公公是明白人,有些事本宫点到为止。”说着又将箱子塞进他的怀里,淡淡笑道,“本宫自问没有华妃姐姐那么大的气魄,可也不至于让公公吃亏。”她又伸手替他掸掸袍上沾染的尘土,微微一笑,明艳不可方物,“**犹如战场,公公早就泥足深陷,如今才想着悬崖勒马怕是来不及了。”她低下头贴近他的耳际,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本宫只是想劝公公,要看准时机,弃暗投明才是正道。”
小三子进退两难,知道自己有把柄被她握着,生死全在她的一念之间。他蹙眉深思了一会,终于定下心来,躬着身子低头道:“小三子定当为才人效犬马之劳。”
苏昔怜含笑望向窗外,却见墙外有几瓣飞红和风落进院中来,像极了女子隔夜之后的胭脂,有一种凄美。
待小三子走后,惊梦一张脸还残存着几分恐慌,她见屋内只剩下她们两人,这才问道:“小姐,刚才真是吓出我一身汗来。那三公公是御前红人,这万一要是……”
苏昔怜执盏而笑:“你怕我弄巧成拙?”她瞥了惊梦一眼,又道,“从我们进驻未央宫以来,从未与宫中妃嫔接触。那华妃又怎么会知道那么许多我宫中的事情?”
惊梦冷吸一口气,难以置信道:“小姐你的意思是,三公公他与华妃?”
正说着,亦箫忽然跑进来道:“才人,淑妃娘娘来了。”
苏昔怜忙起身去迎,却不料淑妃已经跨进屋来。苏昔怜躬身请安,被淑妃一把扶住,“妹妹大病初愈,你我姐妹之间还需这样见外么?”说着,就执了她的手往屋内走去。
苏昔怜是第一次见淑妃,不想她这样亲热,心里倒生了几分忐忑。“妹妹身子可痊愈了?”
苏昔怜答:“劳娘娘挂心了,昔怜每日仍以药物维持着。”
淑妃抿嘴一笑,轻轻在她手上拍了几下,道:“本宫早就想过来看看,怎奈皇上一早就下了特令,不许我们前来打扰。前几日听太医院的胡太医说妹妹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才着空能来瞧瞧。”
苏昔怜只道:“臣妾惶恐,本该是臣妾向娘娘请安了。”
淑妃笑道:“怪不得皇上这样喜欢妹妹,瞧你这样乖巧的样子,就连本宫也喜欢。进了宫来,就是一家人,以后有空就来兴庆宫坐坐,有什么事也只管跟本宫说。”
香溢从宫人手里接了一盒东西递了上来,淑妃道:“这是高丽人参,已经五百年了。给妹妹补补身子,也算是本宫的一点心意。”
苏昔怜示意惊梦接过,起身道谢。淑妃见她衣着单薄,便嘱咐她多穿些衣物,又与她闲聊了一阵,这才话别。
苏昔怜一直送至她到滴水檐下,直到她的裙角消失在转弯处,她微笑着的脸庞沉了下来。惊梦将外衣披上她的肩头,听到她轻声叹了一口气,声不可闻。
“小姐……”
苏昔怜的一双手垂在腹前,紧握成拳,眼里有一种坚不可摧的情愫。过了许久,惊梦才听到她说了一句,如雁过无影,刹时就消散在这初秋之中。
她说,我终究是要活下去的。在所不惜,天昏地暗,也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