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爹是我父亲的大哥,七十多岁了,瘦削的脸庞上两眼炯炯有神,骨骼依旧硬朗。他至今仍操持着家庭的重担,是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淳朴老农。
童年的记忆中,由于爷爷早去世,年幼的我未曾尝到爷爷的疼爱。长兄为父,三爹待我如亲孙女般,暗地里我把三爹认作爷爷了。听母亲说,三爹对我家的支持很大,特别是父亲在部队服兵役期间,我家里的粗重农活都是三爹带领他几个儿子帮忙完成的,婶嫂妯娌和睦相处,成了村里的典范。
三爹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理发高手,一把剪刀一把理发铲,成了他为人们修剪头发的好帮手。三爹曾在一个小圩镇的国营理发铺里当师傅,小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到小圩镇那边找他理发。要到小圩镇,得需从我们鉴江这边的埠头坐船到另一边埠头去,让我倍感高兴的是,小孩子往往是可免费坐船渡河的。在一个凉风轻轻的午后,我首次约了小伙伴准备过河找三爹。刚踏上小船,摇摇晃晃,摇摆不定,一阵晕眩的感觉,望着清澈的波光粼粼的河水,我禁不住轻叫起来,第一次坐船的胆怯心情表露无遗。哟!万一不小心掉到河里,成了鱼儿的美味,就找不着三爹了。我死命地抓住船沿,屏住气闭着眼。只听耳边传来船公一声吆喝:“开船啰,坐稳呀!”小船便如离弦的箭,顺着水流而去。行驶中的小船是平稳的,我绷紧的神经渐渐放松了。只需几分钟,小船便抵达了河对岸的埠头,埠头的两侧撑着两棵古老的大榕树,碧绿苍翠。下得船来,午后的清风伴着阵阵悦耳的蝉声,使我一下子变得欢快起来,犹如刚飞出笼的小鸟。埠头的两岸摆卖着许多农产品、土特产,我无暇欣赏,只顾直奔三爹的理发铺。接近理发铺,我远远瞧见了三爹瘦削的背影,他正微弓着腰为一中年男人理着发。我悄悄进了铺内,只见他一手拿着理发铲,一手拿着梳子,神情专注地理着发。理发铲是原始手动控制的,握在三爹的手里,柔韧有余,随着有规律的节奏声,“咔嚓、咔嚓”,多余的头发便从理发铲的上方徐徐而落。不一会儿,一个标准的“劳动头”在三爹娴熟的手艺下脱颖而出。据说三爹最拿手是理这种发型了,也是当时最流行的。理完头发,还要剃胡须。那中年男人顺顺当当靠在椅背上,像是闭目养神。浓浓密密的胡须铺满了那男子嘴巴的四周,如“杂草”般,不知有多少个月没修整了。只见三爹拿起一把剃刀,用嘴吹了吹刀锋,再在那人胡须上抹上一层水样的东西。看着那杂草一样的胡须及剃刀,我不禁捏了一把汗。只在几秒间,“杂草”便在我的担心下消失了,镜中出现了一副干净整洁的面容。这时,三爹才注意到我的到来。我说明了来意,三爹便和蔼地将我抱上座椅为我理了发。临走前,三爹悄悄塞给我五毛钱,说:“拿着,买糖吃。下次来一定要告诉你妈,别让她担心!”我点点头,点头间我忽然窥见了三爹那不穿鞋的大脚,稳稳地站着,留给我很深的印象。
时隔二十余年,我早随父亲搬到城里居住,而我的三爹,依旧是个地地道道、老实巴交的农民。三爹早已不从事理发这一行当了,因为潮流再也不兴三爹的那一套理发了,自然而然,三爹的理发手艺被尘封起来了,三爹又回到了耕耘的土地上。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骑摩托车载着我的孩子回娘家。车行驶在马路上,孩子欢歌笑语,我们的心情轻松愉快。就在马路的转弯处,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一辆二十八吋旧式的自行车,车尾处两边扎着两个大谷箩。我加快了车速追了上去。啊,是久违的三爹,我不觉停了车脱口喊了出来:“三爹!你去哪?”三爹听到叫喊声,慌忙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就在三爹转身的那一刻,我看见了灿烂的阳光,将三爹脸上一道道历尽风霜的皱纹刻画得淋漓尽致,三爹明显地苍老了!我的心忍不住一阵抽搐伤感起来。这样一把年纪,该是享清福的时候了,可我的三爹,仍是这么奔波劳碌。更让我揪心难过的,三爹仍旧是光着他的大脚,没穿鞋。哎!就和二十多年前一个模样。我注视着这双粗糙的大脚,略呈赤色,干瘦而沾了些泥巴,尽管他扶着自行车的车把,却是大不如前站得那么稳了,微微颤着,像一棵久经风雨的老松柏,根部被水冲瘠了。我望着三爹,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还是三爹先说开了,“呵,我也顺道去你爸妈家,我拿些自家腌制的萝卜苗、萝卜干到市场上卖,价钱还不错,很快就卖完了,我留了些捎给你爸妈。”三爹一边说一边笑着把目光投向车尾的谷箩。这时,我感受到了三爹一份收获的喜悦。忽然,三爹像发现了什么似的,赶紧把手伸向裤袋里,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小布包来,再仔细打开四大角,一扎的零钞便显现在我的眼前。零钞整理过了,一张张服服帖贴的,最大额为十圆,其余有伍圆、贰圆不等,还有很多伍角、贰角的,大概这就是三爹一担萝卜苗、萝卜干的收获吧,但我想:不知用了多少汗水去耕耘,才换来这一大扎还够不上一张大团结的零钞。三爹从中抽出一张伍圆钱,堆满笑容、手脚麻利地塞给我背后孩子的手里。望着他的举动,我竟无动于衷,不知所措了。这时我注意到他的赤脚,不禁说道:“三爹,这钱你拿回去,你挣一分钱不容易,看你这赤脚,该买双鞋穿穿了。”三爹却笑着说:“我从来都爱打赤脚,这是老习惯了,改不了,赤脚自由舒服哩!这钱是给孩子的,让她壮壮胆。”面对这位慈祥的老人,我竟有股想哭的冲动。“走,我们一道去你爸妈家。”三爹爽朗地说。我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不知不觉间,我的眼睛湿润了。
阳光拉长了三爹那弯弯的瘦瘠的背影,也拉长了我对人世间无限的感怀。
(200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