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天宫果然是这大泽之天最庞大根基最正的神族,这宫殿建的诚然是宏伟巍峨,气宇不凡。
一律月光石铺地,黄金琉璃为瓦,高堂广厦拔地倚天,玉宇琼楼干云蔽日;五步一回廊,十步一亭榭,雕廊画栋鳞次栉比;大道宽广,小陌纵横;四处都是一片熠熠金光,瑞气直冲云霄。
连来来往往的仙婢天兵皆是一副恭顺有礼的模样,并着清木一块儿像我这个不知名的小仙恭敬行礼问安,异常得体,让我甚感满意。
我不禁有些慨叹自己浅薄的见识。当初见着个东华宫就已经让我唏嘘赞叹了半天,可跟正天宫恢弘的气势比起来,东华宫完全就是饕餮大餐前一小碟爽口的开胃菜,真真不是一个级别的。估计,东华宫的神族们自己也觉得拼不过正天宫,便拾取了小家碧玉的路线,将自己装扮的亲切自然,所以,难免会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当然,我也不能太贬低东华宫了不是,毕竟我实在是没甚资格来做这些评价。细细回想一遍,从小到大,我住过最好的房子竟然是蓬莱仙岛上白墙黛瓦朴素的不能再朴素的六号院子了。我桃丘上那一方庭院,唉,说实在话,就是几面歪歪扭扭的墙板上顶着几块儿砖瓦,亏我还自诩为“桃花小筑”,除了“小”,我真没想起来有什么地方符合这几个酸且文绉的字的。
清木一路顺畅无阻,带我飞过层层重障叠殿高楼环宇,终于,在一处洋溢着粉红色桃花海洋的小庭院外停了下来。
这个小庭院完全不同于我刚刚所见到的富丽堂皇,而是一派的质朴自然,以茂竹修葺,间有环水曲觞,芳草丰美,鸟雀啼鸣;无金无银,也没有半块琉璃瓦月光石,萧萧落落,似浑然天成。而挤挤压压争相伸出后院墙外的一抹抹朝霞似的桃花枝,更是让我倍感亲切。
院门外,不加雕饰的一块黑匾上,用金粉漆着“弗情无忧”,下一行“弗情无伤”。
“父皇怎么住这儿?”我指着那很文艺的牌匾问。
面容惨白姿势扭曲的清木腾出一只捂着肚子的手,将额上层出不穷的冷汗擦擦,一边往院内着急的赶,一边匆匆点头应道,“当然是因为……因为这儿景色好么!”
我撇撇嘴,对这个明显是用来敷衍我的答案表示了一下不满。
不过,估计这位已经被自己的柔肠百转折磨透了,只预备着将我往父皇面前一送表示人已带到,便要去办一直憋得他冷汗直飚的那件不可说的大事儿了;如此不加掩饰的敷衍,亦是情有可原。
我挑起嘴角坏坏的笑笑,仍是亦步亦趋的紧跟上了他的步伐。谁叫我这样豁达开朗、善解人意呢!
清木一路将我带到后院,满园桃花开得洋洋洒洒。在一片翠绿粉红中,我隐隐约约的看到了一个身着青衫的萧索身形,独独坐在院中的青石桌旁,把酒赏花。
这院内一片落英缤纷,飘飘扬扬,甚是好看;然而,这赏花人的神情却有些复杂。
我心里一动,莫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父皇抬头,将我一望,随即微微勾起嘴角,向我温和的笑笑。
清木正待跪下行礼,父皇摆摆手,“清木辛苦,先下去休息吧!”
清木一脸的如释重负,道句“多谢陛下,清木告退”,便立时遁了。
我微微抬眼,忐忑的望望父皇,退后一步预备俯身行礼。
父皇却展开笑颜,伸手拉过我,温和道,“阿宝,你我父女相见,还用得着行礼么?以后没在公众场合,便不用如此拘礼。父皇只盼望有一个整日粘着我唤我‘爹爹’的小女儿,却不想再添一个规规矩矩弗有情味的石头孩儿。”
我不好意思的抿抿唇,嘿嘿傻笑一下,甚淑女的理理裙子,坐在父皇对案。
父皇问了我近日景况,我只道一切安好,父皇很宽慰的笑笑,开口道,“在父皇眼里,我总以为阿宝还是个长不大的小丫头,却不想,在他人眼中,阿宝已经长成个倾国倾城的大姑娘了。父皇最近听闻,有很多青年才俊都争相跑到太上道君那里准备提亲了?”
我额上青筋一抖,面色尴尬的讪笑一声,“兴许……他们只是修道修的太入迷,不小心耽误了青春年华,现下遇上个把看的还顺眼的,就赶紧……赶紧找个备胎,以防万一来着……女儿身负重任,怎能被旁人扰了心智,父皇不必忧心。”
父皇的笑容里微微有些别样的东西,我看的一阵心慌,只恐刚刚自己是否太过不正经,说错了什么话。
父皇放下手中的杯盏,看着远处一蓬一蓬粉红色的烟霞,缓缓道,“阿宝,那件事,就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见墨宣了。”
我心蓦地一跳,原本握在一起的双手一紧,连累的指节都已泛白;心里某处,有一个地方缓缓沉了下去。
我想,我也许该问上一问是什么原因;可是,我怕问出什么连我自己也没有做好准备接受的事实;于是便只木愣愣的盯着父皇搁在案上的那个青玉酒杯,舔了舔苦涩的嘴唇,沉着脑袋应了一声好。
父皇像是知晓我的心思,亦未多做任何解释。
再开口时,话题却已移向别处。“阿宝,你可认识东华宫的慕阳太子?”父皇又恢复先前那样柔和微笑的神态,颔首道,“父皇听闻你昨日里去万和洲游了一趟,可见着了他们的太子?”
我抬首勉强笑笑,将五味杂陈的心事沉沉压下去,点头应道,“昨日里女儿的确偶遇到了慕阳太子。”
父皇缓缓点点头,笑道,“既如此,阿宝觉得慕阳太子怎样?心里对他是何想法?”
我有些奇怪父皇怎么突然间问起这个,便有些疑惑的眨眨眼睛,“嗯……女儿自是觉得太子殿下为人和顺亲切,且礼数周全;从其属下对其的毕恭毕敬毫无造次的态度可见,太子殿下在宫中亦是很有威望的。”
父皇再次含笑点点头,执起酒壶自斟上一杯清酒,“若是父皇告诉你,今晨有东华宫使者前来求亲,特地提起我们阿宝……”父皇瞧我一眼,悠悠问道,“阿宝对这门亲事有何想法?可愿嫁与那慕阳,做东华宫的太子妃呢?”
我心里响雷一般炸过一般,略略有些懵掉了,“这……女儿从未想过……”
父皇温和的笑笑,“阿宝也不小了,这等终身大事,还是要好好思量一下的……父皇只盼着有一日阿宝能遇着一个有心人,两厢无猜无疑,幸福恩爱的相伴一生……”
我眼角一热,不好意思的抿抿唇。
父皇见我面上红红的,便益发笑道,“那慕阳太子昨日里还来过一趟正天宫,父皇觉得此人看起来仪表不凡,待人接物都极恭顺温和,与我们阿宝这冒冒失失大大咧咧的性子恰好互补,极是般配……阿宝眼光也别太高,要不然,好的都让别家的姑娘抢走了!”
我咬唇一笑,微微嗔怒道,“父皇这院门上写着‘弗情无忧,弗情无伤’,倒是一副看破红尘俗世的样子;却不想,要急着把自己的女儿往****那火坑子里推,也忒狠心了!”
父皇仰头饮下一杯酒,笑意盈盈摇摇脑袋,“那阿宝待会儿从这后院门外走,看看这后院的匾额上却写了什么!”
父皇又变出一个青玉杯盏,斟上几许酒,推到我面前来,畅快笑道,“来,阿宝,陪父皇饮上一杯!”
我吃惊的看看酒杯里晃着的清酒,又抬眼看看父皇。
在大合华时,人们之间似乎都有一个共识,就是,如果一个父亲取出香烟来抽时,也分了给一旁的儿子一根,那么就代表,在父亲眼中,眼前这个愣头小子已经长大了,可以来当成成人之间的兄弟看待了。
这种烟雾袅袅中,父子间的坦诚与认可,是最令那时的我感动和唏嘘的。
可此时,在这烂漫的桃林中,那个一直高高在上,不敢让我生出半分亵du之意的青衫男子,却亲手为他这傻里傻气的小女儿斟上一杯清酒,一脸的轻松笑意,没有那么多该不该,对不对,只是像一对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趁着美景当前,饮上一杯应景的好酒……
父皇见我愣神,便笑道,“我素闻阿宝酒量甚好,却从未与阿宝举杯共饮过。如此良辰美景,怎么不让人顿生欢愉之心,你我父女把酒赏花祝东风,也算是人生一大满足……”
我忍下心里的感动,不以为意的微微撇撇嘴巴,伸手拿过酒杯与父皇手上的杯盏一砰,“叮”的一声,清脆悦耳,我冲父皇笑笑,仰面一饮而尽。
此酒清绵爽口,余韵撩人,不愧是正天宫上的皇家御酒。
我啧啧赞叹几声,父皇哈哈笑道,“若阿宝喜欢,走时便搬几坛子带走就是了。”
我摇头晃脑,“父皇不说,我也是要搬得!”
父皇揉揉我的脑袋,眼里满是宠溺与疼惜。
我陪着父皇在院子里吃了晚饭,父皇似乎还有公文要批奏,我便乐呵呵的告退了。
今日和父皇饮酒,将我一直以来有些郁结的心情给激荡的烟消云散,不再觉着压压抑抑的浑身不爽快了,心里满满的,总是觉得有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要溢出来。
我随一个领路的仙婢迈出后院门,清风拂面而来,将我的酒意吹得微醺。
我蓦地想起父皇似乎是让我看看这后院的牌匾的,于是便又走前几步,转身抬首;只见一片柔柔的月光中,四个金粉大字泛出超脱于尘世的清透亮光来——弗情无乐,弗情无芳。
这便是父皇认为的****的样子么?
弗情无忧,
弗情无伤;
弗情无乐,
弗情无芳。
这世间无情,便无半分忧愁;
这世间无爱,便无半点心伤。
可是,这世间若没有****,便也没有一丁点的快乐欢愉,就算满园桃李芬芳,也只是一堆无用的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