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赏心出国期间,她的室友宛如工作狂般地出差拍广告,Y3东单元几乎就上官恬一个人住。所以假如后来那天不是迟非寒碰巧在宿舍的话,上官恬很有可能就英年早逝了。
那是系里最终决定让上官恬随那家公司出国深造的第二天,一场持续性大暴雨降临这座城市,所有机场航班被取消,原本要从海南到上海转机去长沙拍广告的迟非寒只能回学校。她走进Y3东单元时发现隔壁的门开着,便去找上官恬,却发现对方一脸苍白地横在床上大口喘气。迟非寒那时走南闯北多日,胆子和反应已非一般小女生可比,知道一定是急性病发作,立刻拨打120,并清楚说明病人状况。
上官恬那时神智还清醒,她艰难拉住迟非寒的手,讲:“只要我活着,今天的事就替我保密。”
言毕,便昏厥过去。
上官恬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不发则已,一发不可收拾。但多年来她苦心隐瞒,迟非寒乐赏心都不知道,因为一旦这个健康问题被曝光,她选择的这条道路将永远是一片黑暗。当初所谓休学一年,其实拍电视节目只用了半年,另有半年是在外地疗养,出疗养费的人也就是给她买车的那个男人。
翌日她从医院的高级病房里醒来,便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脸。他们单独说了会儿话,男人离开时把外面的迟非寒叫进去。上官恬告诉她关于系里和那家公司协议的事情,现在迟非寒救了她一命,她目前也无力享受这费尽心机争取来的成果,所以那个名额最终会归属迟非寒,现在让她心里有个准备。然而迟非寒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一种让上官恬捉摸不透的东西。原来她昨天在海南拍外景广告,晚上在酒店吃自助餐时偶遇一家娱乐公司的经纪人,说起当初看了她封面后想找她拍广告,以及接电话的人说她已经签约的事情。迟非寒毕竟在圈子里打磨了一段时间,那时已然学会不动声色,但心里已经明白大半。此刻机缘巧合,她能够提前质问上官恬这个问题:“是你做的么?”
躺在床上的女子本就脸无血色,所以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便坦然道:“是。”
迟非寒咬咬嘴唇,她有很多话想问眼前这个似乎看不透的女子,却无从启口,只是说:“我不会感谢你把这个机会让给我,欠你的五千块钱我已经留在你房间的书桌抽屉里,我们两不相欠。”临走前她拿出一封信交给上官恬,这是昨晚回来时楼管阿姨托她带上来的。
上官恬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和家乡邮戳,待迟非寒走后便撕开读了。信纸很小,是她的青梅竹马,他告诉她自己要结婚了,这是他给她写的最后一封信。读到这里她便没了继续阅读的心情,只是慢慢将没看完的信纸撕成一条条放进嘴里细细嚼着,嚼到稀烂,再全部咽了下去,然后闭上双眼。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暂时。
六
你年少时有没有经历过这样一个阶段,那时的你只知道对一个人好,却不在乎其他?
乐赏心就经历过。
八年后因为校园重新规划,Y楼被拆除,原址上新建了一座校办宾馆,那个关于女生自杀的故事也随之烟消云散。但那年乐赏心刚搬进来时,却被这个历史背景吓坏了。
乐赏心住在原来的美院寝室时总容易“丢”现金或者MP3,她不愿报警只想着换寝室,结果连背景也没查清楚就被宿舍管理处的人忽悠到了Y3。偏巧那时迟非寒又在忙选秀,小姑娘夜里一个人怕得睡不着,就去敲上官恬的门。很多个晚上,她便是和上官恬同枕而卧,也是上官恬讲故事给她听,像母亲一样哄她入睡。所以后来每逢迟非寒不在学校,她都会跑到隔壁房间去睡。
上官恬知道乐赏心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所以没有理由不喜欢这个女孩,但她没想到自己的心思会被这丫头看穿。那天迟非寒去看她姑妈晚上没回来,乐赏心便钻到上官恬被窝里听完一个故事,忽然问:“姐姐,你不喜欢非寒姐,对么?”
上官恬怔了半天。她万万没料到宛如顽皮孩子的乐赏心会看出这点,虽然当初是她自己亲口告诉这个女孩那个黄金法则,任晓迪那个电梯的比喻也是乐赏心和迟非寒卧谈之后告诉上官恬的。上官恬面对乐赏心的疑问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她睡觉,但在乐赏心看来便是默许,从此以后她把从迟非寒这里听来的私密消息一一汇报给上官恬。
然后便是那天下午客厅的电话响,乐赏心去接,上官恬碰巧走出房门,看到女孩对电话那头说迟非寒已经签了其他公司,顿感寒意彻骨。乐赏心挂掉电话,转回头看到她的眼神和表情,有些诧异和疑惑:“姐姐,你不喜欢我这么做么?”
上官恬无言以对,她只能咬咬牙讲:“以后不许再这么做,否则我就搬出去。”
她不想让这个比自己小两岁、身处是非圈外的孩子卷进来。
平心而论,迟非寒其实对乐赏心不坏,她只是经常太忙,很少有时间和室友好好相处,所以比不上上官恬。其实Y3本就是个特殊的寝室层,大家来自不同院系,有着不同的生活和节奏,你可以选择依旧格格不入,或者坦诚相待。不幸的是迟非寒选择的是后者,而且是对看似无害的乐赏心。她违反了Y3的那条规则,不问,不说,所以有了那样的结果。
只是后来乐赏心也意识到了自己当初的过分。那次上官恬在电视台实习时通宵赶节目没回学校,偏偏乐赏心下午看了部日本恐怖片,随着夜幕降临恐惧伴随着丰富的联想能力侵袭而至,小姑娘吓得连厕所也不敢一个人去上,生怕水龙头流血或者镜子里面冒出个什么东西,思来想去就发短信给上官恬让她早点回来,却因害怕和惊慌发错对象,发到正好抽空在家休息的迟非寒的手机上。迟非寒居然痛快答应,花几十块钱打车到学校陪她,路上还给她买了夜宵。
这件事情让乐赏心感动得无以复加,那天夜里很晚才入睡,好几次都目光闪烁地侧身去看迟非寒熟睡的脸庞。
后来乐赏心补偿过迟非寒一次,以她自己的方式。那时迟非寒尚未跟平静安分手,还在天南海北地拍广告,忽然她的前男友卢一青找到Y3来要债。原来当初两人还在谈恋爱时,迟非寒弄丢过卢一青的一部数码相机,当时二人正处蜜月期,也就没细细追究。现在卢一青在筹备的一部实验话剧需要资金,而且他知道迟非寒最近拍了不少广告有了油水,就改了说辞,说那相机是他朋友的,那个虚拟出来的朋友就“派”他来,要迟非寒给个说法。无奈迟非寒已经换了号码,卢大导演便不远千里找到和尚庙。
乐赏心当然也从上官恬那里得知卢一青是什么材料的制品,话不多说给他提了三千块钱还立了字据,让他永远别来纠缠迟非寒。
和上次她的小动作一样,迟非寒对此仍旧一无所知。
七
那年秋季,风靡一时的选秀比赛陆续落幕。一切就像上官恬预料的那样,殷赫那年虽然成为选秀比赛第六名,却很快被人遗忘。一年后娱乐公司和他解约,殷黑马从此过上潦倒的酒吧卖唱生活,最后因为饮酒过量死在北京街头,终于又上了一回娱乐周刊。据说殷赫死前最后喊的一句话是“信摇滚,得永生”。根据他的行为结合这句话,意思是信了摇滚,摇滚会得到永生,但我们还是照死不误。
当时的乐赏心早已经肄业去了加拿大念书,获知死讯,只淡淡说了句:“他其实不坏,只可惜有理想。”而上官恬那时才知道她小时父母离异,被判给父亲抚养,所以长期没有母爱。这似乎就能解释乐赏心当初为什么选择帮助一直哄她入睡的上官恬,而不是已经离开她们的迟非寒。
那年学年结束时,迟非寒最终还是没有跟那家娱乐公司走。就在上官恬住院后第三天,也就是迟非寒即将和公司正式签约前两天,她的偶像和目标,那个曾经的著名女主持,从自己家楼顶十六层纵身一跃,成为各大新闻媒体娱乐版的头条。外界对她的死因揣测颇多,连内部透露出来的官方讯息也自相矛盾,但对几百公里外的迟非寒来说却无关紧要,因为不管是什么理由,多年来支撑着她信念的那根柱子碎裂了。
女主持人隆重葬礼的当天下午,远在上海的迟非寒第一次主动去找任晓迪,在她的办公室待了足足有两个小时。没人知道谈话的内容,总之出来后她就做了那个放弃签约的打算。
系领导为之一惊,唯独老女人安之若素,并在审查意见书上痛快地签了字。之后迟非寒便毅然搬出Y3,和几个天天向上的女生租住在一起,每天埋头书海准备考华东师范大学的文学院研究生。
迟非寒搬出Y3时,乐赏心已经参加完外祖母的葬礼回国,等着加拿大领事馆签发留学签证。她一度想要去劝自己室友,告诉她当初打电话做手脚的其实是自己,却被上官恬拦下——她心里清楚一切已无意义,无论是生活还是事业,迟非寒和她们都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刻。
后来直到迟非寒那届毕业,她们都没有再见过。几年后上官恬倒是无意中听过迟非寒姑妈的消息,老太太最终卖掉了她曾经名流云集的餐厅定居杭州养老,每日在龙井香韵中回味过去的繁华。
乐赏心搭上国际航班开始留学生涯的当天下午,上官恬从机场回来,发现隔壁房间有新人搬进来。
那个美院女生五官标致,染了色的头发梳成黑人辫,爱穿白色的简易背心和迷彩裤。她遇到上官恬第一句话不是打招呼,而是问:“听说这层楼死过人,是真的么?”上官恬见她戴着彩色隐形镜片的双眼里带着兴奋和对刺激的渴望,只是浅浅一笑道:“都是谣传,骗人的。”
此后,她便不再和女生多说一句话。但对方并不会感到寂寞,因为到了晚上就有个男生带着半打百威啤酒在她的内应下瞒天过海潜入Y3,然后那个房间便传来混音效果可疑的嬉哈舞曲。尽管夜夜笙歌,而且每次潜入进来的男生不像是同一个人,上官恬却从不向阿姨举报。
Y3的规则,不问,不说。
新邻居搬进来后第四日,上官恬的休学申请通过,便搬出Y3东单元,再度开始她的秘密疗养。
离开那天正值六月,下午阳光充沛,她关上阳台门,最后一次拉上窗帘将世界拒之于外,便下到底楼大厅向阿姨交了房门钥匙。阿姨叫她等等,从值班台里拿出一个最大号的信封,说是迟非寒临走前关照,要在上官恬走时转交。
里面是一张纸,上面有迟非寒的笔迹,内容却很少,短短一行小字在偌大的纸面上显得单薄而苍白:
“假若我们不在同一部电梯里,该多好。”读到这句话的人睫毛微颤,灵机一闪将纸翻过来,凉气倒吸。原来那是当初那张周刊封面的激光打样首稿,全世界唯此一张:照片里最左边的乐赏心头靠着迟非寒的肩膀;最右边的上官恬右手垫颚,眼神却莫测地瞟着当中的女孩;迟非寒手搭着上官恬的肩膀,笑如水仙,对这个世界的真相一无所知。
打印样张上还留着三人签名,后来保存在封面主角迟非寒手里。此刻上官恬的手指划过那九个汉字,最后落在标题上:六宫粉黛无颜色。下面还有一行手写小字,不知道是旧的字迹,还是后来再写上去的——六宫昔日粉黛艳,弹指一挥无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