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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六宫粉黛(1)

在这所学校,Y3特指二十六栋字母楼中的Y楼三层。

Y楼是研究生宿舍,几年前一个不堪学业压力的女研究生在三楼南单元大厅上吊,Y3便被封了整整一年。它再度开放时传闻未灭,没有研究生愿意住回去,于是Y3就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监狱或者收容所,专门接纳那些不愿住在原寝室的本科女生。所以每个Y3的住户都有着不怎么美好的回忆,以及令同性钦佩的勇气——总之,她们绝不简单。

迟非寒那年就住在Y3东单元。

作为研究生楼的Y楼布局宽敞,每层东南西三单元,每单元两房一厅,每个房间睡两人。那年春天迟非寒搬进东单元时,她后来的室友乐赏心还在念高三,另一间房只住着一个人,而上官恬这名字她早就听说过。

那时上官恬刚回到学校,当初休学一年据说是因为参加外地一个电视栏目的拍摄。

迟非寒和上官恬所在的影视传媒系是这么一种专业:里面的漂亮女孩令人目不暇接,普通话标准到你分不清她们究竟来自哪些省份。江湖传闻这个系的女生衣柜里只有两种衣服:买来后只穿一次的和一次都没穿的。而她们对长相姣好的同性的描述也很简约:很日、很韩、很混、很古(除此之外的在她们看来都是外星人)。按这个标准算,上官恬属于第一种,迟非寒属于最后一种。

而该专业的第一黄金法则是:你是否优秀不在于学习成绩有多好,只在于拿到毕业证书前你已有多少圈内工作的履历和经验,有多少聚光灯或闪光灯能对着你。在这个现实主义法则的光辉照耀下,上官恬才能顺利申请休学,同时也导致原本相差一届的迟非寒和她变成同班同学。尽管可以说是朝夕相处,但直到半年后乐赏心住进东单元时,上官恬和迟非寒都不知道对方搬来这里的原因。

这是Y3唯一的潜在规则:关于过去,不要问,也不要说。

乐赏心刚搬进Y3时,迟非寒还只是她理论上的室友。

那时迟非寒正在邻省参加一个电视台的小型选秀活动,长时间不在学校。回来也是蜻蜓点水,留下些蛛丝马迹告诉乐赏心有人回来过。这种神出鬼没的行为一度给隶属美术学院的圈外人乐赏心带来很大困惑,于是上官恬只能告诉她自己专业的那条黄金法则,然后教了个在别人看来匪夷所思的办法:每周二、四、六晚上七点半打开某某卫视频道,就能看到理论上和自己住一起的人。

所以在那段时间里,乐赏心成为全中国各大高校里唯一一个只能在电视上看到自己室友的住宿生。当然假如她在网上多留意一下某个活动的官方论坛,或者搜索一下迟非寒的名字,就会发现很多电视观众留下的对她毁誉参半的评价。迟非寒自己也知道这些评价,有时夜里红着眼圈打长途电话给上官恬。其实网上的评价并没有真的那么糟糕,但看上去冷美人气质的迟非寒并不是那种冰山般坚强的女子,就像她搬来Y3的理由只是脆弱,假如被上官恬知道一定会笑个半死:当时一个男生追迟非寒没追到,结果追到了她的下铺,那个下铺平日对迟非寒很好,哪怕知道整个事情原委也依旧如故,迟非寒却受不了,最终选择逃跑。

上官恬和迟非寒同住半年多,也清楚她这性格,最后一次终于劝道:“你还是回来吧。”

两日后,迟非寒退出十强的竞争,带着第十二名的头衔飞回上海,而乐赏心也终于见到自己的室友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虽然那个选秀活动的规模和名气较小,迟非寒也没进前十强,但她好歹在圈里有了出处,很快被一家在校园发行的生活时尚周刊相中,要请她做某期的封面女生。面试时迟非寒觉得自己一个人上去面对大众眼光实在是底气不足,问封面上能不能再加两个人,还给杂志社看了上官恬和乐赏心的照片。

几周后,印着Y3东单元三个住户封面照的周刊在全市高校内发行了六万份,照片里乐赏心在左,上官恬在右,迟非寒居中,都优雅而恰到好处地微笑着,专业化妆师和摄影师将她们塑造得皓齿明眸沉鱼落雁。那张照片因为是由某大牌化妆品赞助,起的封面标题也带着脂粉气——“六宫粉黛无颜色”。

这张封面后来大部分被贴在了男生宿舍的墙壁上,少数被小心折好压在书桌抽屉的下面,还有一张则传到了任晓迪手上。

任晓迪十多年前是个名模,十多年后人老珠黄,是迟非寒她们系的形体和礼仪老师,女生们背地里管她叫老女人。老女人同时以上课内容实用和要求严厉而闻名。当初迟非寒花了一个多月时间给外国语大学话剧社的新戏演女二号,完全是出于好玩,何况导演卢一青又是她男朋友,结果被老女人狠训一顿,理由是纯粹浪费时间和精力,还不如去ChinaJoy(中国国际数码互动娱乐展览会,也称CJ)这样的动漫展览会做展台小姐。

圈里众所周知,美女如云的CJ展台小姐其实在靠脸吃饭的活计里层次最低,酬劳不高却要穿着比三点式略多点布料的衣服给汹涌的人潮观赏和拍照一整天,真能成名的少之又少,多是非本专业的女学生兼职着玩,真正的圈内女生都看不上,而放在老女人嘴里则就是骂人的话了。

因为这个缘故,迟非寒是怕任晓迪的。以至于周刊面世后任晓迪专门找她时,作为选秀比赛第十二名的她心里依旧没有底气。未料任晓迪什么也没说,却把她带到学校行政楼。行政楼高十一层,有四部电梯,任晓迪却偏选择人最多的那部,并不假思索地摁了少有人去的十一楼按钮。到八楼时电梯里已只剩她们两个,任晓迪忽然摁住按钮不让电梯门关上,让迟非寒先出去,然后对着一脸迷惑的学生问:“你知道前面走出电梯的都是谁么?”

迟非寒摇摇头。任晓迪说:“她们是所有那些和你在一个圈子里的人,也许是上戏表演系的,也许是东华模特系的、华师大播音系的、上大影视系的……她们原本和你在一个水平线上,现在都在你脚下,而我们头顶上的不是十一楼,是成功,是优秀——告诉我,你想成功吗?”

迟非寒一头雾水,但还是肯定回答:“我想。”

任晓迪抿抿嘴角说:“你有实力成为周刊封面,所以你到了这层楼,可你不能再上去了,因为你把只能属于一个人的权利变成了分享。”说着她拿出那张周刊封面扔在迟非寒脚下,嘴角带着嘲笑道,“能到顶层的永远只有少数,就像现在你我之间必须选出一个去九楼十楼乃至顶楼,可是你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现在是我上去,而你,要么永远待在这里,要么走楼梯下去。”

言毕,她手一松,电梯门合拢,老女人的脸很快消失在门缝里,留下脸色煞白的封面女生一人站在电梯口。

Y3东单元三个女生里,乐赏心的男友是隔壁学校一个摇滚乐队的贝斯手,迟非寒的男友是外国语大学的话剧社导演,唯独进大学时间最长的上官恬没有谈恋爱。

三十多年前上官恬的父亲插队落户到外省,三十年后他女儿一人回上海念大学。除了一个上海户口,上官恬在这座庞大而富饶的城市里一无所有,包括说上海话的本领。她不愿和具有浓厚小市民味道的父系亲属打交道,也不愿意回到自己生长的那座小城,哪怕故乡还有那个和她青梅竹马但只有中专文化的男生——感情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只会是累赘。

上官恬不像那个心甘情愿留在异地的父亲,她要回到这座海边城市,以她的方式,为她要的结果。

这是她的城市,她的。

而在老女人任晓迪教过的那么多学生里,上官恬是她唯一不必想办法去鞭策的。她清楚记得那年冬夜自己路过宿舍区开水房,看到大一新生上官恬打热水出来摔了一跤,银色的热水瓶内胆碎了一地,除手烫伤之外膝盖也擦破了皮。原来她连续几天在一家媒体公司实习到很晚,同寝室的女生却因她的长相、好强和优秀而排斥她,打热水也不会顺带,所以她回来得再晚也要自己打。任晓迪将这个女生扶起时,上官恬第一次发现平日里严厉的老女人也有温情的一面,她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对方从自己身上看到了十多年前那种似曾相识的坚忍和野心。

那晚任晓迪送她到宿舍楼下,连再见也没说,只提醒她了一句:“如果你打算一直住在这个充满敌意的寝室,我敢保证今后不光是没人帮你打热水那么简单。”

短短一句话让上官恬不寒而栗,也猛然惊醒,一周后她申请搬进有人上吊过的Y3。对她的前途来说,这个死过人的地方比那个充满活人的地方要安全许多。而她也知道,冷酷严厉的老女人不会轻易在课堂外的地方给别人鞭策或建议,任何值得她这么做的人,都是有潜力的人,换句话说,都是上官恬未来的威胁。

当初迟非寒因为参演话剧被骂时上官恬不在学校,而这次的电梯教训,是有人亲口告诉上官恬的。

所以在上官恬眼里,现在的迟非寒已经不再是相处半年多的邻居和同班同学那么简单。

和迟非寒相反,乐赏心是上官恬永远也不必担心的那种人。

乐赏心有四分之一的欧洲血统,相貌东西结合。可她太喜欢玩,富裕的家境又让她将大笔银子花在长相柔美的男友殷赫身上:名贵时装、高档乐器、乐队排练资金和校园演出费……有段时间她喜欢摄影,花很多钱买最好的单反相机,基本都拿来给殷赫拍写真用。

上官恬甚至迟非寒都清楚,乐赏心不是和她们坐在一部电梯里的人,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明白这点。一些娱乐公司看到了乐赏心的周刊封面后想办法弄到了她的联系方式,因为手机打不通,只能打Y3东单元大厅那部座机号码,却被迟非寒告知这样一个事实:乐赏心陪他男友去北京参加选秀了。

那一年恰好是选秀活动大热的第三年,全国有四个大型选秀比赛陆续展开。殷赫陪他朋友去参加海选,自己却被评委挑中,居然一路顺利闯入复赛,并且成了赛区十强,拿到前往北京决赛的门票。而那段时间乐赏心俨然成了殷赫的贴身助理,隔三岔五不在学校,重演自己室友当初那幕。迟非寒对这种风水轮流转的情形甚为感叹,但这却遭来上官恬的不屑——她看得很清楚,如今大热的选秀不出两年必定衰落,今天那些名字被口诵相传的少男少女,今后真能混出头、在圈里安身立命的,数不出两个巴掌来。

乐赏心开始在Y3神出鬼没的时候,上官恬已经拍完两个化妆品的平面广告,之后就进入短暂的休息期。学校广播台想让她做晚上九点黄金档的女播音,她连正眼都不瞧;学校新建的电视台请她去做第一任女主持,她倒把邻居迟非寒推荐过去。任晓迪得知这件事情却没任何举动,她知道上官恬这女孩野心大着,一个学校自娱自乐的电视台,不过是个玻璃鱼缸,而她要的是大海。至于推荐迟非寒做主持,不过是顺水的人情,甚至也许还没那么简单。

但任晓迪不想去点破迟非寒那个外形亮丽但没有完全开窍的脑袋——她鞭策那些值得鞭策的女孩,但不偏袒任何一个。

其实迟非寒那时本可以不必做一个小小的学校电视台主持人。当初以她们为封面的周刊大量发行后,另外几家娱乐公司一早就打过电话给迟非寒。偏巧那时她手机被盗,还没来得及买新的。那些公司的人只能打Y3东单元大厅座机,接电话的不是迟非寒,却告诉他们迟非寒已经和一家公司签约了,于是那些公司只能纷纷作罢。

迟非寒对此一无所知。

那年Y3东单元大厅里一直摆着台14寸彩电,乃前人留下的遗物。乐赏心刚搬进来那阵子用它先睹为快过自己那未见面的室友,后来上官恬也在那上面重温自己的电视台实习外景主持经历。

当时她们系里靠着关系分到两个外景主持岗位,其中一个内定给某领导之子,剩下那个名额竞争激烈,影视系女生宿舍内部甚至因为这个而激化了本就错综复杂的内部矛盾,居然在水房大打出手,连迟非寒昔日那个与人为善的下铺也撕破了脸加入战斗。结果那帮女生同归于尽领受处分,系领导最后只能在住Y3的上官恬和迟非寒之间作选择。

未料在此关键时刻,迟非寒宣布主动退出,众人吃惊之余一度臆想是因为当初上官恬向学校电视台推荐她的缘故,但当事的二人却对真正的原因心照不宣:一笔人情一笔钱。

那段时间上官恬宛如身居洞穴的妖怪,白天偶尔在课堂上露面,晚上开着一辆别克出校门,去向总是不明。那辆车市价十八万,还不至于抢掉学校里那些开宝马的女生的风头,但和她保持最近距离的迟非寒也恪守着Y3规则,不问,不说。只是那次迟非寒的男友卢一青和同学做一笔小生意亏了本,欠下的债务砸锅卖铁还差两千没还。迟非寒那段时间尽在学校电视台做没报酬的工作,买了个新手机之后自己也不富裕,乐赏心又不在身边,思来想去便试探着向上官恬求援。上官恬倒也痛快,双方立下字据后就给她一张招商银行的卡和密码。卡里至少有两万,但她信得过迟非寒。同居Y3的日子里上官恬早已得出结论:这个世界上只有可能迟非寒看不透她,绝无她看不透迟非寒的道理。

然而事情却没那么简单。几日后上官恬到银行去查账,发现上次取款提走了五千,和迟非寒所说的数目相去甚远。但她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便告诉了迟非寒。果然,钱是迟非寒让卢一青去取的,具体提了多少她自己并不清楚,便打电话给男友对质。这一问却问慌了卢一青,也问出了真相。

原来卢一青根本不是做生意亏欠,而是把自己学校话剧社一个女演员的肚子搞大了,那两千块钱是拿来堕胎的,多提的钱则是主动给那女生的营养费或者说是封口费——说来可笑,倘若不是他这么“负责任”到底,也许未必会东窗事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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