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十一月，赤腊角机场候机厅，广播里正在通知飞往桃园机场的旅客登机，怀北收起耳机，整了整衣角，背起双肩包，推着她的“老伙计”走向登机口。执念有时就像一剂用错的药，是药三分毒，毒之一二为瘾，戒瘾者首先得坦诚面对自己。当飞机起飞的那一刻，她恍惚间感觉到，影子回来了。
影子离开的那会儿是她二年级的暑假末，璃秋长怀北两岁，六岁时随母亲搬来化工大院，院子里大部人家都是工厂员工，怀北家在二楼，楼下就是璃秋和她妈妈的宿舍。俩人的妈妈同在检疫部门，两家人走得很近，怀北自有记忆开始，璃秋就已经在她身边了。童年里，她是个称职的跟屁虫。璃秋做功课时，她会安静地坐着不吵不闹，璃秋玩乐时，她仅仅看着也会乐起来。璃秋愿意去哪儿都带着她，她也乐在如影随形。他们一起在老城墙根玩迷藏，在清凉山逮蛐蛐，在玄武湖上练水漂。
“哥哥，我们回去吧，来不及写作业啦”，“妈妈等我们吃饭呢”“哥哥，快走啦”......每每天色稍晚，怀北就开始嘀咕，她有夜盲症，自小怕黑。尽管还在兴头上，只要怀北想回家，璃秋便立刻收起玩心载她回去，璃秋的车速总是很快，怀北常常需要很牢地抓紧车座，耳边呼啸而过的风让她感到快乐。再后来，璃秋开始学钢琴，他似乎很热爱这个乐器，不再贪玩，他最得意的时候就是在怀北面前弹上一曲，从《洋娃娃和小熊跳舞》到贝多芬的《月光》。琴声中，怀北听不懂进步，却听得出他的努力。
然而有一天，她的表演者却不告而别了，偌大的舞台坍塌得措手不及。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妈妈送她去外婆家住了几天，回来刚进大院便兴冲冲跑去璃秋家，她要给璃秋礼物，外婆用竹篾编织了蜻蜓、蝴蝶和蛐蛐，她舍不得自己玩，她只想和璃秋分享。但是楼下的门关着，一连几天。
原来，一直未露面的璃秋爸爸长期在台北营生，待到一切打点好，便把他娘俩接去生活。璃秋从没提起过他爸，估计他的记忆中爸爸也很模糊。怀北已经忘记如何从妈妈口中一点点得知璃秋的下落。整个秋冬，伴随着被窝里的眼泪，她学会了接受。看着越来越不合群的怀北，妈妈鼓励她给璃秋写信，从此邮局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她用最珍爱的纸笔讲述周遭的事，然后工整地在信封写上从妈妈那里得来的地址：台北市和平东路…，当一切妥当，再踮起脚尖神圣地把信递进邮筒。但一连几月过去，怀北却没有收到一封回信，妈妈总会安慰说台湾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岛，她的信要翻山越岭，漂洋过海才会到璃秋手上。那时年少，不知道很久是多久，只知道有等待就有希望。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了满铁盒的退信。此后，她依旧写信，但再也不填寄信人地址。
一个多小时的机程过得很快，当飞机降落在桃园机场时，仿佛有种回到南京城的错觉。出了机场，坐上计程车。深秋，天黑得早。此刻华灯初上，台北的夜刚开始。高速两旁的街灯散出低调温煦的光芒，节节退向身后，谦逊地迎接着他乡客或是归途人。其实，下飞机舷梯的那刻，怀北早已感觉到发紧的喉咙，和随时会决堤的情绪，但这么多年孑然独立的生活早让她学会如何自然地装作若无其事。眼角藏不住地想要记住车窗外出现的每一条河，每一条巷，甚至每一间馆子。她静静地注视着这座信封上的城，经不住地想象着，目之所及处是否曾有璃秋的身影。就这么简单地想着，仿佛突然间跟这座城有了某种关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