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赖的声音比谁的都大,就像他倚在长凳上的身躯,又像他力压大本营的威严。
他有些亢奋。“怎么现在一个个如此懦弱?马场、内藤、小山田、山县等等,你们这些威震四邻的勇猛之辈怎么看起来也老不中用了?在我胜赖眼里,织田的三万兵马不过是虚张声势,德川军的七八千人马更是不值一提。有什么好怕的?胜赖不解。大炊介,你有什么想法?不用害怕,尽管道来。”“恕我直言,”坐在帷幕西侧的大炊介稍稍走上前,“方才,我一直刻意沉默不语,是因为痛心落泪了。看到各位老将老臣竟然也一致认为要退兵,我颇感意外。信玄公归天以来,我军竟然如此衰败了吗?”
“嗯嗯。”胜赖满意地点了点头。并从大炊介的赞成之意中愈加受到鼓舞。就在他正要向各位将领强调他的主战论的时候,“大炊介大人,你说话可别让大风闪了舌头。我武田家从新罗三郎大人开始到现在承袭了二十七代,现在是关系到我武田家兴亡的分水岭、浮沉的关键时刻,你考虑过这些吗?”马场美浓守的白发颤动。其他老将虽缄闭着口,脸却显得通红。并且一齐将严厉的目光刺向大炊介。
“让我闭嘴,那你慌什么?现在不是平常,是阵中!而且前后都有敌人夹击,一场不可避免的大决战迫在眉睫!我为主公家阐述自己的信念,何惧之有?”大炊介不甘示弱,厉声说道。与他观点一致的胜赖,此时开口道:“是我准许大炊介说的。他为何没有充分表达自己意见的权利?”胜赖反而让各位将领说话注意些。
马场美浓守和山县、原、小山田等老将无不羞愧难当,一起黯然闭嘴。迹部大炊介又道:“冈崎城大贺一伙人的反叛之策出了问题,另外伪装成信长的使者,将劝降信射入长条城内的办法也以失败告终。综合这些,诸位老臣认为此次战争形势不好,强力主张撤退,始终未显示出积极的态度。然而,先前信玄公在世时从不示弱的我甲斐军,现在一听说织田的援军来了就逃跑。这消息一旦传出去,我们就再也不可能消除这恶名。”
他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我们首先要摒弃这种不战而退的想法,睁大双眼,看清敌人的真面目。不错,昨日以来一直在报告织田军和德川军的行进情况,他们确实声势浩大,但是织田何许人也?他说的三万,是真是假我们并不知道。他出征只不过是出于道义,不想放走德川家。怎可阻挡我威猛的将士?见到局势不利,要么退后,要么袖手旁观。他恐怕只有这两条出路。而且设乐原西部的德川军先锋部队不久就会先出击。我们为什么不先打一顿?为什么要撤掉对长条的包围,就这样将阵地拱手相让?长条孤城已经断绝了军粮,士兵们全都面无血色。这是鸢巢的一垒,如果我们再施以二垒、三垒,它将无法动弹。之后,我们举全军之力,先消灭德川军,接着迎击织田军。要将他们完全铲除,只在今时,别无他日。天赐此胜战之机予我武田家。不能抓住这次机会的人,配不上武将的称号,也决不是兵家。”越说越犀利的大炊介,不失为一名舌尖上的勇士。
作为持谨慎论的老将,马场美浓守也不再多言。只将军扇置于膝上,时而默默地环视议论不止的坐席。
“美浓守,你怎么看?”胜赖多少也得费点心思。要是作为父亲遗臣中的重臣的他也反对的话,那真不好办了。
美浓守回答道:“主公大人和大炊介大人的话,虽能体现勇敢,可是不是有点逞匹夫之勇了?假如,无论如何都要战,那应该趁现在,用一夜或者半日时间一口气拿下长条城,再迎织田军和德川军。”
胜赖面露怒气:“能拿下吗?此城。”他强硬地指责美浓守。美浓守没在意他的脸色,自信地说:“如果拿不下我们会怎样?城中不过五百士兵,三百条枪。哪怕三百条枪第一次射击全部击中我军士兵,也只有三百人战死。就算第二次射击还是全部击中,总共也就六百人会牺牲。也就是说,如果做好牺牲的准备,有大概一千名将士冒死踩着同胞的尸体靠近城墙的话,一个晚上,或者半天时间,我们不可能拿不下城。但是,这纯粹是一场恶战,是穷途之策。并不是我们想看到的战法。”
“那不叫躲避战争,而是投身战争吧?”“所以,它只能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使用。”
“都一样。我同意大炊介的观点。不服者去干后勤吧!”胜赖下命令了。
他最后宣誓的是:“御旗楯无在上!明天就让我们迎击织田军、德川军,一战决雌雄吧!”
到这个地步,没有人再执拗于撤退了。持谨慎论的各位将领的脸上无不流露出悲痛之情。
“如果这样,我们也只能立于马前拼命死战了。”他们离开了座位。帷幕外,有家臣大喊道:“我是穴山梅雪的部下,叫八尾姆之介。想必主人梅雪正在席上讨论事情。可是我这里有紧急军情,劳烦通报一声。”“哟,是八尾啊?”讨论刚刚结束,穴山入道从一个角落中边答应边走了出来。他走出幕外不久,又慌慌张张地回到里面,“刚才我的部下绑来了一个叫鸟居强右卫门的奥平家士兵。他混入军中,装扮成壮丁的样子,他这么做,我想是带了什么重要的密令从城中逃出来。该如何处置?”他先问要如何审问。
胜赖很欣慰,这个意外的猎物来的正是时候。他只说了句“我亲自审问”,由此可见他期待的程度。
大部分老将都退去后,胜赖身边残留的将军依然很是耀眼。一介草夫,一副外表寒酸的民夫模样的强右卫门被强拉到里面坐下。篝火中添了柴,又熊熊燃烧起来。他的侧脸被火映得透亮。“你是奥平家的士兵,叫鸟居强右卫门?”“是。”
“什么时候从城中逃出来的?”
“三四天前。日子记不住了。”
“目的是?”“带主人贞昌的信去冈崎城。”
其态度可嘉。这个人是个本来就不知道隐藏秘密的过分耿直的人吗?连负责审问的胜赖也感觉没什么劲头。
“这么说来,你已经把贞昌的信交给家康了吧?”“是。让奥平贞能大人转交的。”“受嘉奖了吗?”胜赖问。
他盘问的时候,对这位看上去善良、问什么问题也不掩饰的俘虏,时而试着淡淡地讽刺,时而露出讥嘲般的微笑。
听到这个问题,强右卫门自豪地回答:“嗯!家康主公直接表扬了我,还赐给我点心了。”
胜赖突然回头看了看一旁的穴山梅雪、迹部大炊介等人,张口大笑道:“这家伙是个值得珍惜的老实人。哈哈哈!哦,是个值得爱护的老实人。瞧他拿到点心的高兴劲儿。”
然后看了看眼前这个人,说:“家康好残忍哪!竟然让这位突出重围去冈崎送信的忠义之士再次回城。这不是见死不救吗?”
“不……”强右卫门忙不迭否认,“决不是主公残忍。是我自己想回城。”
“原来如此……倒是倔强。那么,你认为这样冒死回来,有什么效果吗?”“我一人之力,只不过一杆枪,一支长矛而已。但是我告诉城里的人说织田大人的援军和冈崎方向过来包抄敌人后路的援军已经到附近的话,城中便会士气大涨。我们要坚持到最后一刻。为此,如果我不回城的话,就不算真正完成了作为一个使者的使命。”“……确实如你所言啊!”胜赖闭上了眼,刚才的话近似呻吟,然后猛地睁开眼。
“嗯,是位忠义之士!令我感动。但是,这么能干的武士埋没在下臣中也太可惜了……怎么样?强右卫门,跟我干吧。要不要在我胜赖的麾下,做一方武将?这样更能施展自己……怎么样?不愿意吗?”
他半信半疑地盯着胜赖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高声说道:“……如果这样,属下求之不得!您不仅救我一命,还让我直接做您的家臣……”
强右卫门忘我地向前跪行。他的手被绑在背后,所以也不好伏地拜谢,这让他好生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