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约词》长期放在枕边,和毛绒玩具千年虫共眠。偶尔翻翻养心,陶冶性情,好比清凉花茶。这本《婉约词》是在超市门口书摊买的,那家大型综合超市时有做文化促销活动。安徽文艺社出版,纸质较为粗糙,印制也较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封面装帧设计王叔晖的仕女和隶书书名都还入眼,只是色彩有些乡气。
我不是权威,收录的历代婉约词不知是否客观有据,但编注者惠淇源确实很下了考据汇编功夫,这是我三脚猫专业眼光可以鉴别出来的。编注古籍偷懒者比比皆是,依据句读改成现代标点符号简便易行;如果是前人出版过的古籍,更为简捷,连注释都可全盘拿来主义。
但《婉约词》的编注本来就是集大成之汇编,编著者更是在每首词之后,详尽附录“注释”、“评解”、“集评”三项,如我买的吉林文史出的那套珍存,编著者的认真细致、专业敬业、呕心沥血、良苦用心昭然,绝非我所见和亲历的某些混饭、混名气、混编著费的所谓名流可比。
因此即使这本形式粗糙而内容宏博精深的大作是盗版,我也要于内心深处向它的编著者和出版社致敬。这是1996年出版的,我2002年购买。从出版时间来看,或许不是盗版,而是无人问津的压库书。
在这本集成之作里,历史无情而公正地,编著者客观而公正地,将帝王将相、名流烈士的作品和下里巴人甚至倡优的作品,平等地置于一个维度。如果说文学是华丽宏大的宫殿,那么世界独一无二的中国格律诗,尤其是词,一定是最高处、最精致、最优雅的小阁。我看见这些生前身份地位迥异的男女老少,此时都闲适地聚集在词的高阁上,或坐、或卧、或立、或行,或沉吟、或伤感、或欢笑、或秋波流转。
一个宋徽宗时元夕观灯的普通女子以“窃杯女子”的署名给中国诗歌史留下了这样一首佳作:
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天渐晓,感皇恩。传宣赐酒饮杯巡。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
我不知这确实是北宋民间一个极富才气的民间女子所作,还是宋代里巷坊间常见民间诗人伪托,但从中可以发现一个有惊无险、曲折温馨小故事:活泼伶俐、机敏可爱的小媳妇和她亲爱的郎君,在热闹的元宵节通宵观灯贪玩,不慎遗失老公——也许珠泪暗垂傻等到天亮。恰逢仁慈浪漫的徽宗遍赐御酒,小媳妇担心夜不归宿回家被公婆责骂,因此不得以将皇帝赐酒金杯私留作为凭证。被恪尽职守的卫士发现押送至徽宗处,才华横溢的女子如曹植一样即兴吟出该词,艺术家皇帝宋徽宗叹服她的才华,怜香惜玉免责窃杯小过,赐金杯给小媳妇,令卫士将其护送回家。
结局得四件好事:
1.小媳妇回家后不会被公婆责骂,相反因受过皇恩今后的家庭地位有所上升。
2.公婆家从此拥有一件传世御赐珍宝。盛世可以常请出炫耀子孙,衰世可以变换银钱。
3.徽宗皇帝又有一件爱民、爱艺术的善举被载入国史。
4.中国民间野史、词史又有一段风流佳话和一首上乘之作。
赵佶的词《燕山亭·北行见杏花》录在该词之后的20多页:
剪裁冰绡,轻叠数重,淡着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此时的徽宗已经被俘,正在北行路上。艺术家气质依然没有如平民一样,被惊慌失措的眼泪浸泡褪色。读此诗,不禁联想到国破家亡的李煜《虞美人》。北行的俘虏宋徽宗,依然拥有欣赏美好春色、美丽杏花的明眸和诗魂。他不是不知道此去敌国的命运,但作为帝王的威严、尊严,作为艺术家的傲骨、清骨仍在。金实在是严重缺乏文化和基本艺术气质的国家,当时的金帝如果是李存勖,那么我可以肯定徽、钦父子的命运就不会那么惨绝人寰。这种联想虽然又有点我一贯的“关公战秦琼”风格,但《婉约词》中收录的后唐庄宗李存勖的3首词,端的是清绝、细致、柔婉,毫无做作,如自度曲《一叶落》:
一叶落,褰珠箔,此时景物正萧索。画楼月影,西风吹罗幕,往事思量着。
这个从做公子起就颇能自度曲的极富天分和才情的诗人皇帝,虽然于政治上大有作为,灭梁而继唐正统,但在位仅仅4年就在兵乱中死于流箭之下。想象一个用兵都要以所撰之词令属下们扬声而唱的沙陀部后裔皇帝;首创“如梦令”曲子词,热爱艺术到“搽画粉墨日闹优场”的皇帝,是会多么遭心怀叵测的粗胚部下轻视甚至轻蔑呵。假如说宋徽宗这个艺术家皇帝还具有可以和同样艺术的将相臣民黎庶沟通交流共鸣的幸福,那么李存勖作为诗人则不只是命运的悲惨,能够理解欣赏他的将相臣民黎庶恐怕罕有。
一个身份微贱的营妓,她的青史留名是由于她的才情和她的傲骨,以及与名儒朱熹之间的血淋淋纠纷恩怨。严蕊《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这个“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的通才女子,只因为时尚著名道学家朱熹先生打击政敌的需要,被抓入监狱,一定要其指证和前任太守的私人关系,然“备极箠楚”而“蕊坚不屈服”。被残忍折磨两个月,名声反而大振。幸而苍天和执政者此时似乎都没和著名学者官员站在一起,而是和人民群众站在了一起,没多久,朱熹被调离,岳霖先生继任,英雄救美,“怜其无辜,判令从良”。严幼芳小姐求之不得、感恩不尽,遂又才追曹子建,“当场填此词以进”。
和现代性服务者完全不同,当代性服务者有些是生活所迫或被骗,有些则纯粹为了享受荣华富贵,有时候也算是一种时髦和标志——特别是对于高学历男女来说。而古代的女子做这行,有些是生活所迫或被骗卖,有些则是名门望族被帝王灭族或仇家陷害,男人杀流配,女人被罚作奴婢或官妓。
理学家朱熹先生的思想和学术成就名垂青史,堪称一流,然而当年鼎盛时期和前任政敌较量中,不惜以无辜女子作牺牲品,暴扁凌虐数月于狱中,显然引起了公愤,否则,那个官也不会做得那么短命,仕途政绩显然不如严蕊姑娘的诗词流芳百世得光荣。
历史上痴情妓女、有骨气有尊严的妓女不少,如赛金花那样乏羞耻心的近代名妓确也独一无二的罕见。如薛洪度、如严幼芳这样才华横溢的妓女,更在痴情忠诚和骨气尊严之中增添了含金量和皎皎玉色。纵然行业、职业需要迫不得已、身不由己,而灵魂之崇高、美好、善良、真挚,不是外在的身份所能黯然的。
私下以为,一个具有纯情真爱,具有尊严傲骨,具有出色才华的妓女,强过恰好相反的表象高贵人士。
传说中神通广大八仙之一的吕岩吕洞宾,如果这首小词确实出自他之手,诚如李煜因《虞美人》被誉为词中之帝而当之无愧一样,吕大仙这支《梧桐影》似也可被称为“词中仙品”:
落日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一个生僻字。没有堆砌辞藻,没有脂粉漫溢,没有凄风苦雨,没有慷慨悲歌。诗眼在“立尽”二字,月下梧桐兀立剪影原来就是这样被守约守信的痴人一寸、一分、一厘、一毫站没了;原来时间彼时并不在冥冥虚空之中,而是在守望者的脚下。
无名氏的作品从小说来看,也是洗去了世俗时尚的尘埃,抛却形式和内容的成法,灵动自然,活色生香。词也是如此,无名氏的《菩萨蛮》美轮美奂,细品满口余香:
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碎挼花打人。
这样单纯的生活情态描摹,读来轻松愉悦,十分快意。它不具有任何意义,也不具有任何功用,它就是室内兰草、窗外啼鸟、清池闲荷、野渡横舟……如此而已。
2008.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