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右”时,耿介正直而口无遮拦的父亲,幸运地未被揪出来,“文革”期间,却显然是被出卖了,刷在单位地上的大标语就有“漏网右派”的醒目字样。所幸母亲性格刚烈而倔犟,冲至院领导办公室申辩抗争,才使得父亲免遭冲击。“下放”时,公布的人员名单上父亲赫然在列,又是母亲据理力争,使我们姐妹不致像后来的邻居——对面楼上那对台属姐妹一样,从农村回来后已经脱胎换骨,一副憨黑淳朴的村姑模样。
之后某省领导一声令下,各行各业都抽调人员奔赴沛县加入煤矿建设兵团。据说永远驻守不回宁,母亲只好强烈要求辞去原来待遇、环境和前景良好的单位工作,带着我和姐姐随同父亲下乡,第一次全家大移民。然而世事遽变,三年后,我们全家又迁回南京。
前年我充满怀旧情绪凭借记忆回到沛县,找我生活过的煤矿和我就读的小学。可是问当地人,地图上注明的沛城煤矿,无人知晓,而提到的名称却是“南京矿”。
居然已经不是记忆中的乡村了,而是就位于县城中心,一条不容易被发现的,窄窄的煤渣路通向矿区大门。离它不远,就是繁华喧闹的大街,猛地一看,很有发达城市的景象。
南京人几乎都走光了,附近的居民说。但是路边有一家小饭店打出的却是“南京包子”的招牌,很令我诧异了一会。呵呵,我在南京生长,还不知道有哪家的包子,可以成为在异乡招徕生意的城市冠名特色食品。
住在歌风宾馆,外面这条路酷似南京的北京东路——我曾经工作的地方,路面整洁宽阔,绿阴如盖,清幽静谧。
出来大门,对面有条小街,喧闹而凌乱,是类似集市那样的所在。一路看去,与南京我的娘家玄武门附近的狮子桥农贸市场没有多少区别,有亲切的感觉漂清了陌生。
我对正餐一向不大感兴趣,虽然在南京,连小糕团都要吃随园的,但是,从沛县回来后,却很后悔,为什么没有多带一些那里脆甜的冬枣。卖枣的妇人,听说我是离开这里30多年后回来寻根的,好像见到了姐妹,那份热情和留恋,让我为自己的虚伪和散漫而羞赧,因为我答应了她下次还会再来,可是我很快忘记了她的模样。
姐姐长我两岁,先入的杨彭庄小学。是不是因为我太调皮,父亲每天都要下矿井,母亲也是非常忙碌而无暇顾及我,所以居然的,父母在我6周岁不到就隐瞒真实年龄,送我去接受学校教育了。
我去读书认字与其称做上学,还不如说是进了个高龄幼儿园。我不记得那时有关功课的一切,记忆里残存的都是吃和玩。
怎么也想不起来和姐姐玩了些什么,所以肯定我们不是一伙的。
女生玩的踢毽子和跳皮筋等,我一样都不感兴趣,而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捏泥人,和当地男生打架,带着小瓶子到树底下捉土知了……却是常常干的。
老师们想必也是为我操碎了心。记得我们的教室很落后,黄泥砌成的一长条,像西式餐桌那样的形状算是课桌,上面抹了一层水泥保证它的平整性。每个学生的双腿就放在窑洞一样的窟窿里,好动的我觉得自己的腿在坐监狱。
坐的凳子学校不提供,要求学生自备。关于小凳子,我记得的没有什么好事。那时常常和男老师吵一大架,然后就抱着我的小凳子回家闹着不上学。
一定不会是朴实而可怜的乡村教师凶恶霸道。把捉来的青蛙带到课堂上,一失手,青蛙跑掉了,一手黄浆的我看着它在忙于板书的老师背后跳啊跳,就是不敢捉它回来。全班同学笑得前仰后合,你想后果会是什么……我像一只野猫一样跟我的男同学们胡作非为。偷生产队的嫩玉米、花生、萝卜当零嘴吃,弟兄们也会背着父母带我到他们家的地里刨红薯——似乎有吃里爬外之嫌。
槐花的清甜,榆钱的香糯,回味绵长,而我常常用我们煤建团食堂的白面馒头,和贫寒的当地同学们换取玉米面、红薯面饼子吃,怎么都觉得香。
我们成帮结伙地跟随迎亲队伍一直到新娘家门,再饶有兴致地观摩婚礼全过程以混得喜糖吃,倒还可以理解。而又曾经很有耐心地聆听死者家眷呼天抢地的哭唱,跟随送葬队伍一直到墓地,亲眼看着怎么把棺材吊进坑里,现在想起来就有点匪夷所思。
下雨天,光着脚丫在雨幕里、在泥泞中奔跑,那是多么惬意的事情。甚至到现在,我还保留有这种任达的习惯,短距离的暂时出门办事而不打伞,在雨中从三号楼蹿到一号楼,无视保安们惊诧的表情。
曾经很仗义地邀请伙伴们到煤建团大院里割草,那是老师布置的作业,上缴后供应给生产队的羊吃。学校附近的作业几乎都被完成殆尽,就是我们大院里的草因为少有人割而繁茂蓊郁。
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大院里割,可是当天真的我带领伙伴们试图进门时,却被门卫拦住了。于是我与之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斗争,结果是门卫请来了我的父亲,而一向爱我的父亲居然像拖死猪一样将我拖回宿舍,可想而知当时斗争的激烈程度。
我当然有所不服,每周放映露天电影都允许附近乡民进来看,而且那些草,白白长在那里,那样多,没有任何用处,不如给当地孩子割去交作业呢!
不过,即使如此顽劣,无论是煤建团的父母同事,还是学校经常被我气糊涂的老师,对我还是非常宽容甚至是喜爱的。
最得意扬扬、威风凛凛,令身心皆大欢喜的事情,是坐着团长政委的军用吉普去县城加油。直到现在,我还是迷恋城市猎人那样类型的车。
老师们开发了我歌舞方面的天赋,让我加入了文艺表演队。据母亲回忆,曾在县里的表演拿过什么奖,我自己都不记得,也根本不值得记住。
隆冬季节,我和伙伴们小心翼翼地试着去踩河面上冻结的冰面,目的不是为了溜冰,而是要拣一处最干净的冰层(当然是表面看上去),把它敲开,将碎冰放在嘴里慢慢融化。雪后初晴,我们也是要找一块最最白净的雪层,把最上面一层轻轻拨开,把中间那层最白的捧起,放入口中吮吸。冰与雪其实并不香甜可口,但我们只是为了寻求那种快乐,品味好像是融化到自然中的那种醉意,就像我们去嚼一种甜味的草茎,并非是由于肚子饿一样。
我的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这样闲散而喧闹着度过的,在与大自然的直接交流中飞过。从那时起,我就对乡村充满爱意,对大自然满怀柔情。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水土不服,发四十度左右的高烧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加上一些其他因素,我想全家也许是不会再回南京的。因为我和姐姐甚至连以后的中学都选定了,还去县城参观过。沛县兵团宿舍里,我们居住条件比原先在南京宽敞,物价也低得多。
最为伤心的临别时,我母亲代我收了弟兄们多少老玉米呀!
可是我的记性怎么那样不好,当年的伙伴此刻却一个也记不起来姓名和模样。
在城市生活了如此漫长时间的我,从未感觉到城市生活有什么优越和可依恋之处,心里总是割舍不掉对我生活了三年的那块土地的一片深情。我像反刍动物一样,总是把这段生活反反复复地咀嚼,重新体味那时的自由与欢乐。虽然我知道那个时代、那块土地上,有许多人是得不到自由和欢乐的;我还知道那块土地事实上还存在着不少野蛮落后愚昧的现象,但对童年的我来说,那个时代、那块土地,却是最美好,最值得留恋的。
许多年来我就期待着那一天,我的双腿在我热切的心的驱使下,能够重新踏上那块土地,让那里的清风抚平我灵魂上岁月的褶皱;让那里的河水,漂洗我灵魂中岁月的尘垢;让那里的泥土,滋养我灵魂中不曾被岁月吞噬的善与美的种子。让我重做一个顽皮的儿童,我一定要泛舟于那池因传说有水鬼,而从未敢碰过的荷塘,圆我的童年梦。
2002年国庆节的沛县之行,我很顺利地找到了我的煤矿,我的宿舍楼,我的医院,我的小学……却再也找不回童年的快乐。
1990.8.24~2004.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