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是描绘金陵古城王谢为代表的豪门贵族由昌盛到衰落的自然规律,对于泰顺雪溪的胡氏大院来说,情形恰好相反,尽管其开始和结局,喻示的意义是相同的。
踩在那些坚硬的不规则石块铺成的路面上,我有一种奇怪的联想,历史也是如此的强硬,一切的兴盛和衰败之规律也是如此强硬,没有任何更锋利的外力可以改变它们的外形。
据说,胡氏大院的墙壁是非常有特色的。因为行程匆忙——必须在太阳落山之前出山,否则本来就很艰险的山路会因天色的黑暗而更加难走——所以我没有时间进大院的内部仔细观赏。我只用生疏的镜头表现技术,忠实地记录着这座泰顺有名的可以戏称为一号大院的古宅的外观。
即使是外墙,它垒砌所用的石块也是分别明显的。墙拐角处为了稳固起见,用了巨大的打磨得略成长方形的石块;其余部分用的是略小的同样长方形的石块,以灰白色的黏合剂黏合牢固。青灰色的石块和整齐的垒砌,使我想起了南京的明城墙,那样相似的色调和形状,同样一股浓厚的冷冷的潮湿的气息,我以为是石头里历史的味道,扑面而来。
另一些墙体和它们相护持的通向胡氏大院深处的小路,是以不规则的稍加打磨的石块垒砌而成。你无法看见它们是依靠什么黏合而成,也许真的如介绍所说,完全是靠着石头重力叠加垒压而牢固不倒。
墙角散生着凌乱的小草,虽然纤弱但不失生机勃勃。这样零星的绿色在胡氏大院里只要你的眼睛善于发现就随处可见。连屋顶残破的瓦片上,也晕染着青苔片片,“苔痕上阶绿”在这里似乎得不到明晰的验证,但苔痕上房顶是确实存在于我的镜头中的。
在大院外边的墙根处,有一小丛正在返青的竹子,不知是何时、何人所栽,可以看出即使现在这座曾经的豪宅,如今为寻常人家居住,旧式的风雅和情趣依然延续着、传承着。一只公鸡悠闲地在长着稀疏的浅浅绿草的场院空地上散步。没有看到母鸡们的身影,而公鸡的神情显然也不是十分寂寞。
想起了南京的甘熙故居“九十九间半”,迂回曲折的构造,宛如迷宫,深邃复杂。江南大户人家特有的精致唯美也体现得极为充分,每一间房屋的面积都不是很大,明清年代的人讲究生活品位、追求物质和精神的享受,可以从幽雅的小屋的布局陈设略见一斑。那些你永远也无法数清的玲珑剔透的小房子,那些让你陷入彷徨的散发着暗香的小房子,迷惑其中时,甚至可以听见过去主人请来的戏班子的名角们吹拉弹唱,而甘家的公子们则和金陵的其他名流沉醉于温柔乡中。
又想起了西递宏村的徽商宅第。那是另一种明清建筑的格局。高门大院,深井幽窗。沉重的压抑在我站在天井里仰望当年闺阁里的小姐用来窥探外面世界的小窗户时,窒息了我的活跃的思维。
胡氏大院的里面究竟是怎样的呢。我没有时间进去一览。但是仅从外墙的高度和门楼的设计,就有一种平实、平和的感觉。是泰顺的富豪们财富和名望不够顶级吗,还是自古以来的泰顺人,性格中本身就存在一种不事张扬的淡泊。
历史上迁居泰顺的外来人,多是为避战乱。他们定居下来,他们反思,于是心态平和。经历过富贵、经历过煊赫,一场人为的战争就能使所有的荣华富贵灰飞烟灭。所以他们选择了这个宁静的、纯朴的、落后的地方。耕作、读书、立宗祠虔诚地祭祀上苍诸神和先祖。也许他们将曾经的灾难归咎为对神的祖先的不敬,归咎于宗族纲常的混乱,所以在迁居于此后,他们重新开始,重新缔造一种返璞归真的文化。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臆想。
泰顺有很多这样的古村落和豪宅遗址。他们喜欢用石头垒砌宅第的根基,大约是因为泰顺的山多产石头,也许是因为以石头做基础是最牢固的。我在太行山散落的某些村庄里,也看到过不少以天然的石块垒砌的房屋、围墙和牛圈。在内蒙古的赤峰巴林右旗的沙地里,看林人的小房子、牧民的房屋和围墙,也基本上是用石块垒砌的,虽然那个地方的石块相对于多石的太行山和皖南、浙南要少。即使是民国时期的国家级建筑,也是常用巨大的花岗岩做基础的。比如南京的国民政府的旧行政机构遗址,紫金山天文台,河南信阳鸡公山的百座避暑别墅。
石头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最完美最坚固的建筑材料。历尽千年也难以风化,雨水不能侵蚀,阳光炙烤不透,烈火也不能完全焚毁它们。所以几乎所有得以经历历史的沧桑巨变,依然能完整保存至今的古代遗存,多为石质材料,除了高宅大院,还有石刻。
胡氏大院的屋檐,和所有其他地方的豪宅一样,也是飞檐翘角的设计。但是这里的飞檐看起来似乎非常含蓄,一个优美的弧线滑向天空的造型,不是带有挑衅性质的狂放不羁,仿佛欲与天公试比高,或有刺破青天的飞扬跋扈,而是内敛地、略带羞涩地一钩,犹如飞天玉手的纤纤一指。
无论这座宅院的历代主人们有过怎样的辉煌与成就,现在这里面的居民们,却是最普通最平常的泰顺人。矮墙上非常壮观地晾晒着一排绿色蔬菜,我想这和南京当地的雪里蕻腌菜是一样的功用。不同的是这里的腌菜颜色非常鲜嫩,宛若碧玉妆成,有如我在中国其他一些小县城的菜摊上看到的蔬菜,颜色都是很精神饱满很活力四射的绿,而不像大城市大棚里出来的蔬菜们,颜色灰绿老绿,蔫蔫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我还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屋顶瓦片上的展览,四只簸箕、一只木桶,还有一些杂物。那些有提梁的簸箕应该是用来装什么收获的东西的,那只木桶不能明确它的用途。虽然来泰顺的路上曾经在路边一家小饭店吃饭,我对店家用木桶炉火闷出来的米饭大为赞赏,但显然,眼前这只木桶恐怕不是一种食具。
一个满脸沟壑纵横的老者从小径的那端走来,用我勉强听懂的当地话问我是不是南京来的。我知道应该是前面的同事已经与他交流过了。如果我有时间,就会遵从泰顺旅游局的工作人员的建议,想更完整更真实地了解胡氏大院、了解泰顺,你只有去问当地的老人。现在,一个泰顺的老人、依然居住在胡氏大院里的老人,主动地招呼着我,我却是没有时间和他畅谈了。报以一个歉意的微笑,我匆匆赶回集合地点。脑子里印刻着阳光下老人那张刻满密密的皱纹却是疏朗的笑脸。
2006.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