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夏邑回到南京,已是东方微明的清晨。
下了出租,朝小区的方向走,习惯性地,如往常一样目不旁视。
猛然地抬头,只在那一瞬,我惊呆了:一轮红日,为曾见过、又何曾见过的那样一轮圆满的红日啊,安详地、静穆地悬浮在浅蓝的空中,色泽柔和、温暖。
继续走着,凝视着那轮太阳,像磁力吸附着我的灵魂,牵引着我的脚步,向着太阳走去。
倏然,迸发出强烈的冲动,想就这样永续地走着,走入那轮安详、静穆,柔和而温暖的太阳里去,融入、融合,或者,融化了吧。
自然界的每一种神圣,都无时不在诱惑着我,引导着我。
幽深的古潭,平阔的湖面,浩渺的海洋,凝视着它们,每一次,都有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跳进去。不含任何对生存状态的眷恋、回顾、抗争以及绝望,只是单纯地爱,单纯地爱那一种幽深、平阔、浩渺,爱那一种流动、清澈、纯粹。
在高山的巅峰,在陡峭的崖边,在空蒙的幽谷,在崎岖的山路,同样的冲动,同样的迷恋:那一种深邃、古奥、奇崛。
为一匹被鞭笞的马儿而哭泣而疯狂的尼采呵,苏鲁支在宣称上帝死了的时候,众人不是在哄笑么?
高贵的雅典的公民们,是否真的以为苏格拉底有罪,而投票判决这个70岁的老人的死刑,还是仅仅因为,神也认为无人能及得上苏格拉底的智慧?
耶稣在耶路撒冷受难时,有人高喊:你,用什么来证明你的身份呢?你的天父为什么不来拯救你呢?耶稣垂死的喉管里哽咽道:父亲,原谅他们,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都是人类精神的星辰。
而太阳呢,太阳呢?
是福玻斯的奢华璀璨的金色马车么?是后羿的神箭下的幸存的三足乌吗?
还是仅仅,就是一团凝聚成圆形的火焰、光团,和地球一样的化学元素组成的恒星,只是因为比例有差异,氢核聚变成氦核的热核反应,使巨大的能量辐射于外,辐射于宇宙空间的各个黑色与明亮的角落……春天,人们仰慕追逐着太阳,因为他们经受过冬季的严寒。
秋季,人们珍惜怀念太阳,因为秋风很猛,秋水很凉,秋霜很冷。
冬季,人们狂热爱恋太阳,因为四季的轮回开始在人心里的孕育。
然后,下一个轮回温柔而坚定地,不可逆转地,悄然而至。
太阳没有变化,是地球在变化,人的感觉在变化。
太阳原本无情,而是人类过于多情,人类擅长健忘。
今晨,我向着太阳走去,向着造物者神圣的杰作走去,向着自然的一切,包括人类的哺育者走去,向着那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永不黯淡的光辉,永不褪色的明艳,走去。
我被它的美丽吸附着、引渡着,被它的宁静浸染着、漂洗着,那一种娇妍的绯红,没有午时夺目的光芒,傍晚辉煌的烂漫,只是娴雅地、恬淡地,微带晨起的倦意,而又雍容华贵、饱满地悬浮在清旷的蓝天里。
于是有泪在思想与血脉里流动。
于是黯然神伤,折身走进小区,走进我的垂蔓着塑料玫瑰和蔬菜瓜果的小窝,告诉世界上最珍惜、最惦念我的几个人:平安到家了。
然后,睡去。
无梦。
2004.10.8
最早刊载于《大河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