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长街残灯几豆,朦胧天欲明还阴。
如若常人回房看见有陌生人在门前驻足徘徊,定会上前询问:阁下何人,来此何事?
清河一直都不太正常,一盆热水外加一顿擀面杖:“敢来我家偷东西,长眼了吗?!”
国尉反手夺了棍子就要给点颜色,棍子还没打回去,被吵醒的老人向外喊了一句:“谁啊?”
尉缭赶忙敛了怒气肃整仪容面向房门恭敬答道:“弟子尉缭,拜见恩师。”
“缭儿啊……”
老爷子颤颤巍巍下床,门开,乍暖还寒的春风里站着一只亦文亦武亦儒秀的落汤鸡。
清河因为把给爷爷洗漱的热水全浇大师兄头上了,所以被撵出去再烧一盆来。
老人的冻伤幸得及时回城救治,否则四肢怕都难以保全,缭扶了恩师躺下先叙了点闲话。
师父说这几年倒也逍遥,就是养孙女比养儿子难多了,姑娘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徒儿说:怎会?出门在外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应当夸小师妹机灵才对。
这话说得太假,师徒俩不约而同相视一笑,笑罢开始说正经事。
“徒儿近来,被一事所困,心思缠绕日夜难安。”
“怎么?你看上哪家女娃娃了?难不成有缘无分?”
“师父别取笑,徒儿哪有?!是秦王。”
老人家的笑容刹那凝结成一团冻云:缭儿多年未娶,难不成有龙阳之好余桃之癖?
大弟子入世这么多年,老人家觉得没什么可以替他担心的,就终身大事能问一问说一说。
尉缭见师父这眼色就知道他又想歪了,不得不赶紧把话说完。
“秦王日渐骄固,徒儿快劝不住了。前日要大开杀戒,我雪地里跪了一夜他才肯松口。真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原来是这个,还好还好……哎呦,不好!
老爷子想了好久,给徒儿讲了个故事。
十几年前,秦王生母纵容男宠嫪毐叛乱。秦王平叛之后就把母亲囚禁在雍城。那时候好多人指责秦王不孝,劝他释放太后。他非但不听还一怒之下杀了二十七位劝谏之士,最后齐国人茅焦用一句话劝住了他。
“秦方以天下为事,而大王有迁母太后之名,恐诸侯闻之,由此背秦也。”
尉缭知道师父的意思,但是“天下”二字快要镇不住秦王了。
“如今他肯有所收敛,是顾忌着天下还有一半不在手中。若真到秦国一统天下那一日,还有什么能够约束他?”
老人沉默,天下无战应当可喜可贺,可天下一统之后又该何去何从?
王权之上再无利刃,权力之剑便会肆无忌惮。
老人这才明白为什么徒儿要大清早一个人鬼鬼祟祟地来,这些话当真不能落在外人耳中。
“这时候你以‘得天下’劝他,到时候你就用‘失天下’吓他,他总得听一听吧。”
“唉!也只能先这样了。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我却始终看不透他。”
“你都看不透,我哪能看透?”
两人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良策,相对叹了一回气。
天色渐明,缭起身告辞,因为天一亮秦王就会理政传召了。
拂袖叩首拜别推门,门外一只兔子正好又端了一盆滚热的水来。
黑兔眼白兔袄,缩着兔脖子露出两颗小兔牙咬着小兔唇:“缭哥哥……是吗?哦……嗯……没长眼的是我。听说国尉是好大的官是吗,连忌哥哥都归你管是吗……”
小兔子窘迫得不知道该怎么道歉,对付另两位哥哥游刃有余,可是这个哥哥,不熟。
最后兔子心一横眼一闭一盆滚水往前一送:“我泼了你一盆水,你也泼我一盆,咱们扯平!”
尉缭先一愣再一笑然后一点也不客气地接过水高高举起,训过千军训一回兔子轻而易举。
“眼睛闭好了!烫坏眼珠子可别怪我!”
“嗯——浇吧!”
老爷子就看着孙子涨红脸捏紧拳皱着眉缝了眼睛嘴巴鼻子,硬着头皮在风口站了半天。
待到兔子漏了眼缝来瞧的时候,国尉已经飘到街角,裹在一群秦民中间去往秦王行宫。
这几百秦国人就是从郭开刀口下生还的,老狐狸当时杀一半留一半就是料到可能有今天。
郭开递了告罪书等待秦王处置,秦王迟迟不回应,于是这些虎口逃生的秦国良民就来跪求秦王善待他们的救命恩人。
尉缭刚到行宫门口就被急令传召,中书谒者赵高哭丧着脸求他:“国尉大人您也知道陛下的脾气,他要是想见谁,晚了片刻都是一顿雷霆,您还是先觐见了再说吧!”
秦王高坐明堂,一张脸像是春雷打过的秋瓜,说不清是冒了火气还是开了心花。
告罪书罗里吧嗦拐弯抹角,一句想要的都没有,反倒把怎么得罪清河详述了一遍。
尉缭一脚刚踏进殿,他就把那书嗖地扔了过来:“来来来!给你乐一乐!”
国尉也笑了一回,笑出来是苦的:湿衣裹身冷风一送,透骨生凉!
他展卷飞速阅览,秦王抬步下阶边走边唠叨。
“这种人,狗改不了吃屎!他以为全天下的王都跟赵迁一个德行!好色!好糊弄!还有那姚贾!什么瞎话都敢编!寡人何时垂涎养女了?!秦国后宫佳人成百上千还缺一个毛丫头?!他编排楚王就算了!还敢给寡人泼脏水!总有一日,寡人要好好撕一撕他那张嘴!”
“姚贾不给王上泼污水,怕是郭开得疑心上他。再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两个就吃准这一点。陛下您难道不爱美吗?”
“爱啊!当然爱!寡人恨不能全天下的好女子都在秦国后宫!可是女人是私事,与外臣有什么关系?!相邦本职是什么,上辅朝纲,下安百姓!正事不上心,反倒在邪门歪道上下工夫!好歹三十年的相邦,忠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寡人都替他害臊!”
“所以啊,是赵王不会用人。他就不该当相邦,不过这种人也不是全无用处。”
“我正有个好差要派一派他呢!你看他自己都说是大秦的功臣了,寡人也不好亏待他,就让他去——”秦王忽然顿住,看向缭:“我倒想知道,我们想的是否一样?”
秦王回案提笔落字,尉缭也提笔,两枚竹简上都写了一个字:齐。
二人相视笑了一回之后秦王才发现国尉今日有点不正常,你衣裳怎么湿的?
尉缭只道来时被街上人不小心泼了一盆水。
秦王一听哪还得了:“我堂堂大秦国尉竟然被人当街泼水?!查!得给寡人揪出来!寡人定要好好——谢一谢他。若是隔夜的洗脚水得给他赐个爵,要是涮夜壶的脏水就加两级爵位!”
尉缭扶着额头叹了一回气:他……他……他他他还记着上次掉进冰池子的仇呢!
记仇是秦王除了理政之外的一大本事,郭开能逃过这一劫,指不定什么时候还得遭殃。
做人哪,不能高兴得太早,事实上郭开从这一日开始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他战战兢兢地等了三天,终于等来了一枚官印和一道委任令。
秦王嘉奖他为秦国立下的汗马功劳,封他为大行令,爵同典客,秩享千石,赐车马百乘出使齐国,代秦王向齐王致意:秦国与齐国世代友好。
接完诏郭开就四肢瘫倒:秦王啊秦王,这一赏一罚又一罚一赏的,老夫实在是吃不消啊!
吃不消也得吃,诏令下过之后就有兵马来护送他入齐了。
秦王不想把这种人放在自己身边添堵,给个位高权轻的虚衔以示恩恤,然后扔到齐国去:一则给亲秦的齐国朝臣们看看,与秦国交好的下场不会太惨;二则,这种老妖精到哪都是祸害,自然是送到别人的地界吹妖风最好。
郭开持着秦国符节颠簸在去齐国的马车上,一时老泪纵横。
赵国不亡他还是相邦,至少在赵国一手遮天。赵国亡了他就是丧家犬,秦人对他再恩宠,也不可能再给相邦之位,更何况秦国最后一位相邦是吕不韦,吕不韦一死相邦一职都被秦王撤了,只剩了左右丞相。
悔不当初!怎么就蠢到把李牧杀了呢?!可李牧有反心也是证据确凿!天意如此啊!唉!
秦王“恩准”郭开在秦国安家,妻妾儿女都帮他搬到了咸阳,独他一人挂印出使,还不知道能不能有命一家团聚。
儿女都在人家手上,打掉牙往肚里吞还得陪着笑!
没有回头路,只能往前走,前路荒野茫茫,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如蚂蚁一般艰难跋涉。
或许比起这些无钱无势的平民,他还是幸运的,至少有车有马能遮风挡雨。
郭开的车驾到祖孙俩人身边停下了。
他认出了孙女,想他当着秦王的面对秦国表忠心却被秦王踹了一脚,告罪书加了不该得罪姑娘这一条秦王反而对他礼遇起来,想必秦王真的是个好色之徒,也当真心疼这女孩子。
郭开恭恭敬敬地走到老人身前行礼,邀祖孙同车。
爷爷说大夫的车,他一糟老头子不敢坐,孙女也没好气地哼了他一哼。
“我有眼无珠,前日里多有得罪,秦王已责罚过在下,还请老先生和女公子恕罪。”
爷孙俩面面相觑,孙女扯了扯爷爷的衣袖:“秦王倒是有心,竟然替我出气。”
爷爷也不明所以,秦王就算闲得发慌也不可能有心情来管这点鸡毛蒜皮事,或许是还记得这个养女,好在没出什么大事,便对郭开道:“你既知错便罢了,以后别再错了。”
“他这般厉害,我哪敢再错?每走一步路,都悬着心呢!”
“那你就小心着走吧。”
郭开再三相请,祖孙还是坚决推辞,他也就只好登车先走了。
登车前他对老人揖手一拜:“女公子迟早是要嫁入帝宫的,老先生何苦还要带着她东奔西走?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天下再大,多早晚都是秦王的,姑娘到哪里也在他手心。与其白白费力另寻去处,莫如送回去,您老也好颐养天年啊!哪用着风餐露宿吃这些苦?”
“嫁到哪儿?”
“秦宫啊!”
“呸!”
“我知道您不乐意,算我没说,您别生气。”
郭开见老先生动怒,心道姚贾所言非虚,老爷子当真在意孙女去处,怕挨打就赶紧溜了。
爷爷把孙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不会给女孩子收拾,女孩子自己也不会打扮。
这么多年孙女最好看的时候有两个,一是小时候在秦宫,几位夫人给拾掇得天仙子一样,二是那天从行宫出来,太后天生爱美当然也会打扮小美人。
除此之外的几千个日夜,这孙女跟孙子没多大差别。
一身粗麻衣,一头乌蓬草,背上一把剑,腰里一把刀,荆棘飞絮满身,春泥春水盈脚。
秦王眼那么刁能看上这娃?!瞎了吧……
是人都有瞎眼的时候,话不会凭空出口,郭开这种官场蛔虫最会揣摩上意,难不成……
老人家忍不住心中忐忑,问孙女:“你在行宫的时候见过秦王吗?”
“没有。我好想见见他,可……又不想见他。庆都妹妹说该叫他父王呢。”
“对,叫父王。见到了,就叫父王。还是不行,最好不见,最好不见,最好不见!”
“为什么?”
“以后啊你也不要叫清河了,用回乳名吧。”
“为什么?!”
清河是秦王定的号,当时宗正问名号时秦王正在批阅清水县奏报,懒得费心就捡个现成。
公主封号一般是食邑,清水公主意味着她束发及笄之后,清水县的税赋都归她使用。
秦王并不想便宜这个养女,于是就把清水改成了清河,徒有空名而无实义。
老爷子觉得清河挺顺口就唤了这么多年,现在忽然觉得还是不要跟秦王有牵连才好。
权力中枢能把活人变成厉鬼,更何况秦王是个好王,可不是个好人,更不可能是个好爹。
秦王不是好爹,也不是个好儿子,母亲辞世都没有带给他痛彻心扉的悲伤。
千乘万骑西出邯郸,旌旗蔽日,威仪喧天。
车马辘辘,哀乐声声。
临行前夜,太后晏驾在当年与吕不韦的双栖之所。
风冽,秦王扶着母亲灵柩,落下两行热泪。
热泪滚过之后他就让殷奴扶灵从近道归秦,自己则北巡太原上郡,最后与丧葬会于咸阳。
作为一国之主,他永远都清楚于国而言什么最重要。
这一点,他幼年的好兄弟并不完全懂。
那时他们住在赵国为他国质子修筑的离宫里,名为保护实则圈禁。
因为父王是人质,所以政和丹,生下来也都是人质。
两个同为人质的孩子混吃着两位母亲的**,一起摸爬滚打长到四岁。
政四岁的时候,父亲抛下了他和母亲,在吕不韦的帮助下偷偷逃回秦国。
两年之后,丹的父亲也留下儿子在赵国做人质,自己返回燕国称王。
两位母亲带着两个儿子在赵国艰难度日。
待到子楚在秦国多方斡旋,秦赵关系有所缓和,赵王下令迎回王子政与和他母亲。
政与丹又一起长到了十岁。
十岁那年,政的父亲即位,赵国送归王子政与王后,两个孩子唱着歌谣道别。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莫**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
“好想坐上这车,跟你一起走。”
“你父王不来救你,我救你。等我做了秦王,就救你出去。”
“我等你。”
秦王“兑现”了诺言。
三年后,太子政即位为秦王,四年后甘罗出使赵国,以归还在秦国为质的赵国太子为条件,挑唆赵国攻打燕国。赵国得了燕国三十余城并送了十一座城给秦国。
同时秦国刚成君蔡泽也出使燕国,退了五座城给燕国结成秦燕结盟共同对付赵国。
燕王把好不容易从赵国逃出来的太子丹又送到了秦国当人质。
这一双幼时伙伴,六年后再见之时已然判若云泥:一个他乡为囚,一个立地为王。
“以前我们什么都缺,现在什么都不缺了。你想要什么尽管跟少府说,他们要是怠慢,寡人打断他们的腿!”
“我要,回家。”
燕丹要什么秦王都给,金银、车马、女人都不吝啬,唯独一条:不能回燕国。
少年时结下的友谊逐渐破裂。
“你根本没想救我!我从赵王的人质变成你秦王的人质!你不过是用我来稳住燕国而已!”
“就算这样又如何?我依然当你是兄弟,等你父王晏驾,我就送你回去。”
“莫黑匪乌!还记得小时候唱的这首歌吗?天下乌鸦一般黑,可笑我还以为你是只白的!”
“黑与白,等你做了王就明白了。我也只有一句话,你要回去,除非乌头白马生角。”
乌鸦不会因他被困而白头,马儿不会因他委屈而长角。
一个拼命想逃,一个就把囚笼收牢。
秦王承诺的什么都给,也不过是对他不重要的东西都可以给。
燕丹曾戏谑地问:“我要殷奴,你也给吗?”
殷奴从小跟着秦王,秦王从小跟燕丹玩,殷奴服侍小主人的时候顺带着也会照顾太子丹。
多少次惧高的燕丹从阁楼上摔下,都是殷奴跑过来接住或者扶起他拍去满身尘土。
若是殷奴还没有生下庆都,或许秦王还舍得,只可惜晚了。
“我的女人,就算我不要了,你也不能妄想。”
其实燕丹也不一定真的有多想要殷奴,他就想知道这份童年时候的友谊还剩了几分。
这一试,二人彻底决裂。
但凡秦王和颜悦色地说一声“不行”也还有余地,可惜他用了巴掌。
一巴掌拍碎燕丹对他的所有幻想,就算秦王送了再多再美的女人来补偿也弥合不了。
他用了九年的时间逃出笼子,也顺理成章地恨上了笼子的主人。
人间春到,山中尚寒,冷风入袍袖,微雨湿长衫。
燕丹在剑阁上站了很久,也饮了许久的凉风,直到若耶和左车并肩而来。
一双璧人,两袭缟素,左车凝重如石岩,若耶憔悴似枯叶。
“少阁主节哀,凶手身份查到了吗?”
“没有。江湖人能力有限,查不出底细,只知道是秦王麾下。”
“他?秦国可真是人才辈出。”
燕丹一字一含恨,话落时下唇已经渗出了血丝。
“敢问,老阁主的仇,少阁主打算如何报?”
“自然是以血还血。”
“他不过是秦王的一条狗,姑娘何必要花心思跟一只狗计较。”
“此话怎讲?”
“你的仇人是狗的主人才对。”
“劳烦公子提点,家父临终有遗言,剑阁不与秦国为敌。”
“你真能放下?”
“放不下。”
“既放不下为何不手刃仇人?!”
温文尔雅的富家公子忽然青筋暴起目色鲜红,若耶和左车不禁面面相觑。
左车正要劝一句稍安勿躁,若耶却毫不示弱地呛声回去。
“我先人虽丧,却还轮不到公子来教我做人!剑阁诸事我自会做主,报与不报,我也自有打算!天寒路远,公子还是早些上路!寒舍简陋,今夜没有晚膳款待了!”
燕丹自知失态,按下怒气苦笑一声。
“姑娘是心胸大度目光长远之人,我偏是个吹毛求疵睚眦必报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几日多有叨扰,告辞。”
太子丹拂了一袖微雨辞剑阁,李左车亦斩了千根情丝出深山。
秦王已经西归,他憎恶的人和憎恶他的人,都该出来沐浴邯郸和煦的阳光了。
儿时的家筑满燕雀的巢,那秋千索,那旧宫墙,那青石井已经长满苍苔。
孩提时,丹觉得墙垣高耸入云天,今日归来,怎么才只到肩膀,难道有谁把墙削断了?
石子路,青竹廊,曾有一双小小男子汉竹马追风折柳梢,浣衣女扬眉抬眼一刹春水笑。
不知他回来过没有?大约是来过,若他不曾来,这里的一切为何回复了旧时的模样?
她应当也来过。
那个小女孩的口中的殷姑姑,不知这些年,在他身边,她过得好不好?
应当是不好,我在他心中尚且有如刍狗,更何况本是奴婢的你呢?
若你能有雪妹那般勇气该多好。
雪妹有胆量拼了死不嫁那禽兽,你怎么就那么傻要一直枯守他一个人?
哀罢青梅旧,再悼胭脂雪。
梅雪无心长埋美人骨,玉石有幸得立英雄冢。
道是千金能买骨,可千金万金也买不到她回首一顾。
来此赴死之前,雪姬一封诀别书寄到燕国王廷,谢父兄养育之恩,盼燕国南下救赵。
那封血书被燕王藏下了,邯郸那段非人非鬼的质子生涯让他宁死也不愿拔一根毫毛来救赵国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直到女儿的死讯传来,老父亲才悄然落泪,把绝笔书给儿子看了一眼。
小雪,哥哥来看你了。
父亲恨女儿,以为是女儿毁约才让儿子一直被羁押在秦。
哥哥不恨,因为他深知就算雪妹给秦王做了妾,秦王也不会放过他。
墓畔,古梅已长出新叶,枝头一只白玉乌迎风微摇。
那是哥哥送给妹妹的,当年雪妹决心与赵嘉私奔,哥哥赠了玉乌说是与上天打个赌。
那一次赌赢了,可这一次却输得好彻底。
“不,赵国虽亡了,但我们还没输。”
燕丹和舞阳警觉回望,只见白衣少年躬身一礼:“李左车,参见太子殿下。”
左车取出雪姬的玉牌才消解了燕丹的戒心。
赵嘉自立为王,加封被冤杀的名将李牧后人李左车为广武君以笼络赵国遗民。
广武君怀揣玉牌是为替赵嘉祭奠亡妻,没想到机缘凑巧竟与燕国太子同游剑冢。
雪姬这一枚玉牌,与兄长丹的正好是一对。
或许当日雪姬殉城之时,特意将玉牌交予赵嘉就已经替丈夫安排了后路。
赵王归降,东阳已失,以谋士之身效忠赵嘉的李左车能为主君谋的生路,只有缔盟一条。
只手无力回天,那么双手呢?
“秦国志在天下,赵国一旦全境沦陷,燕国也必然危若累卵。”
“燕赵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纵然我想结盟,父王和朝臣也未必同意。”
“倘若是代国而不是赵国呢?”
“你的意思是赵嘉他……”
“长公子在代地自立为代王。燕赵累世深仇水火不容,但燕与代应是唇齿相连的骨肉姻亲。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太子殿下深思熟虑,决定归国之后力排众议。
雪姬墓前,燕国与代国立下生死同盟。
墓中人若有知定也会微微一笑,一如那日秦廷,小妹挽着兄长的手与未来的丈夫初见。
燕代结盟,两国合兵,势如破竹的秦国北军被抵挡在上谷之外。
昌平君预估的大饥荒席卷秦国,秦军撤回大部兵力,三军在易水西岸陷入僵持。
易水汤汤,送走了迟来的春,还没体味短暂的夏转眼就迎来漫长的秋与冬。
这一轮四季更迭,水儿看过临淄繁华,折过孔门的花,也曾卧倒稷下听过那儒墨道法。
东海之滨就是爷爷的家,海风拂过孤崖,父亲的坟冢已经开出了野花。
海潮起落好似玉墙叠了又塌,海浪淘沙又漫过脚丫,海螺把大海的声音全都藏下。
渔樵耕读地还是旧时模样,当年的白衣少年郎一去千万里在别处生了根芽。
一花一草一山一海都在回忆里缠绕成解不开的藤蔓,爷爷不想再走了。
可是他的小水儿哟,大眼睛眨呀眨,像是挂满了星星的天空都装不下。
天地这么大,她还没有看够,趁着一双腿还能走,该陪她看个够才好呢!
中秋,潮来迎了白发游子归家;初冬,潮去送了一双背影继续浪迹天涯。
去往北国的路,多少英雄事几多家国情都被爷爷酿成温醇的酒,灌得孙女如痴如醉。
入燕之路,是当年田单复国之途。
爷爷给孙女讲燕国大将乐毅如何一路南下差点灭齐,又说齐国名将田单如何在只剩一城一池的危局下把燕国人赶了出去,当然中间还得穿插一些爷爷年轻时做下的几件“小”事。
当年的爷爷比孙女现在大不了多少,一封书就把燕国上将逼得进无路退无门只好自杀。
孙女好生佩服爷爷,一路都缠着问着像一只永远闭不上嘴的小麻雀儿。
好在爷爷肚子里的故事多得像是永远讲不完。过沙丘说一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最后却被饿死在行宫,过苏秦冢说一说师伯苏秦曾执掌六国相印把天下都玩弄于股掌,路过黄金台的时候,正好讲到“千金买骨”。
“千里马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花千金来买一副骨头?买回来也没用了呀!”
“马骨头都买,说明他是真的想要寻一匹千里马呀!”
“哦!我知道了,真的千里马就会自己送上门来了!”
“是啊!就在黄金台上,昭王陈列了黄金,招贤纳士,但凡——”
“但凡有能解燕国困境,为燕王雪耻之奇才,太子必奉为上宾,封侯赐爵,绝不吝啬。”
爷爷笑了,台上人竟抢了他的话,便道:“看来这燕国太子是要效仿他们先王啊!水儿啊,咱们就在这蓟城住一段日子,且看他如何招贤!”
爷爷已经改口大半年了,但是孙女内心深处总觉得“水儿”是另外一个人。
爷爷的话落牙老半天,孙女才如梦初醒地点头。
“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