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落在枯枝梢,飞霜爬上小石桥,小姑娘蹦蹦跳跳过桥来就要叩门一敲!
咦!门没关?!
透过门缝能见两人还在睡觉,七歪八倒的酒坛,高渐离枕在琴弦,荆轲枕在高渐离的肩。
上次闯秦王行邸被逮了,爷爷说别人家不能随便进,水儿就在桥畔折芦苇捉飘絮,等。
不一会儿,昨日的舞者拎了狗肉来,见二人没醒,蹑手蹑脚把肉放到厨下然后悄悄走了。
又一会儿,天空再留不住沉甸甸的乌云,鹅毛大雪落了下来。
姑娘正想改日登门,高渐离醒了,轻起身给荆轲盖了被才出来问门外的客人:“有事吗?”
少女道谢,奉上筑弦。爷爷说高先生给她报了怨,她应该还恩。
送乐师本该买张琴,可惜请爷爷喝酒之后剩下的那点钱只能抵一根上好筑弦。
高渐离不客气地收了弦,然后更不客气地送客:“若无它事,好走不送。”
“请问先生,昨夜的琴曲叫什么名?”
“广陵散。”
“可有故事?”
“没有故事。”
他面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少女只好告辞,转身见得三驾车马碌碌而来。
车马停定,主事人下车问:“这里可是荆轲先生住处?”
“正是。”
“我家主人有礼相赠,烦请通报先生。”
“他宿醉未醒,不宜见客。”
“既如此,我等不便惊扰。”
中庶子告辞,留下一车玉器金银,一车流苏红帐,四个仆役奴婢。
高渐离冷脸转身,正好荆轲伸着懒腰出来。
二人照面,高渐离一句话不咸不淡:“打发了,看着难受。”
侍女掀帘请出帐中人,冰花捧露玉吐蕊,衣香鬓影抱琴来。
飞雪漫天,白茫茫一片缟素,红衣美人大雪中欠身一礼:“琴姬见过荆轲先生。”
这位姐姐音容……清河默默向桥下瞥了一眼自己的倒影:这癞……是谁?!
荆轲与美人隔桥对望眼目流转,小姑娘夹在桥心恨不得立刻化成一滩雪水算了。
“琴夫人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妾身不由己,先生也无须客套。”
“夫人坦诚,荆轲也开门见山,请回吧。”
“妾无处可回。”
“我这里更不是你的归处。”
“先生是在送妾上绝路。”
“我才是身在绝路,夫人若想寻生路,还请回头。”
“我说过,我没有回头路!”
话说到死处就再也无法说下去,“夫人自便”,主人道此一声后便闭门谢客。
朔风呜咽,红衣人抱琴立雪,深寒透骨泪盈朱靥。
一道蓬门,门外皓雪似飘絮,门内剑刃如白霜。
荆轲要问一件事:他的最后一招,盖聂先生是否有破解的方法?
答案是:有,但也没有。
小姑娘被剑尖压住心口,承影离荆轲喉头还有两寸。
她胳膊太短根本不能发挥盖聂爷爷那破阵一剑威力的四分之一。
姑娘输了,荆轲也输了,唯一没输的还是千里之外正在给媳妇翻土锄地准备过冬的盖聂。
“我终究还是狂妄了。”
“盖聂爷爷说,‘剑之道在道不在剑,道者忌杀’。你既用剑不用道,他也只能以杀止杀。但终究不入道,也算不得解了你的招。”
“识书识剑不识道,多可悲,多可笑!”
一声长叹荡进小姑娘耳朵翻起无限疑惑:一年前去往榆次,大哥哥是何等爽朗阔达,怎么今天的荆轲先生却是眉有愁眼有忧心里还有疙瘩球?
爷爷说人长大了都会有心事,小孩子最好不要乱猜也不要乱问。
少女收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正要告辞,恍然瞥见鸽舍里一群白鸽咕噜噜地发着无限幽怨。
良哥哥!那足上细环?这不是良哥哥家的白鸽吗?!
姑娘还记得三年前那一夜飞霜,良哥哥一个人舞了半夜的剑喝了半夜的酒,然后醉倒棺前,那棺里躺着良一母同胞的弟弟。
有些人失落时需要人安慰,可爷爷说良哥哥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同情的眼泪。
那夜别时没留一句话,不知三年过去了,他的伤好了没有。
白鸽定然能穿越千山万水回到他身边,该去信问个平安呢。
得允进房借笔墨,捂口扪心长声叹:天!
崽儿从落地到现在有三件事最重要:吃排第一,剑排第三,排第二的是,书。
荆轲略有不同:嗜书如命,嗜剑如心,酒肉穿肠。
百年后太史公修史不忘为他添一句:“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沉深好书!”
世人谓他是视死如归之侠者,他却自诩扶危救困之国士。
汗青充栋书满室,诸子百家四壁中,书侧悬剑窗前设琴,他二人书剑琴瑟何等潇洒!
“大哥哥,我能看你的书吗?我不烦你,你就当我是个会喘气的书架子!”
这个问题的决定权不在荆轲自己,他用眼神向正在调弦的高渐离征求意见。
高渐离没有立刻回答,他接好筑弦试了一段音才轻轻点了个头。
崽儿暗自心欢,要是今日送的吃喝二字而不是这根弦,就要呜呼哀哉了!
书架子墙角一蹲就入了神,识趣地躲在书架后面不碍他们的眼,只偶尔传来翻竹简声音。
荆轲伏案提笔,一封书写了又烧,烧掉再写,反反复复总无定数。
高渐离笼了炉火给他暖着,坐到他身旁兀自调琴弄弦记谱。
三个人一间屋,半点人声也没有,只有书声琴声下笔声,安静得犹如窗外落雪。
黄昏,狗屠归来说要招呼二位兄弟喝酒吃肉,崽儿不好蹭饭便恋恋不舍地告辞。
其实小贪吃很想三个大哥哥留她吃顿好肉,只可惜三个大男人都不喜欢外人坏了雅兴。
桥这头少女踏桥,桥那头车马又到。
这一次没有美人,只有三个镂金玉匣。
“烦请回禀太子,不用再送了,在下不缺。”
“先生还是收下,不要为难下臣。”
第一匣是上卿的银印青绶,第二匣是官邸的文契锁钥,第三匣揭开,不见物只见红绸。
“太子说先生既然不是喜欢琴姬,想必就是真的只喜欢这个了。”
红绸揭开,一副纤纤美人手,断口凝朱血,紫淤素肌在白雪映衬下格外刺目。
极美丽与极残忍交织,桥心人忍不住呕了出来。
荆轲捧住断手眼角洇泪,哀悯恻恻一声长叹:“原来,你真的没有回头路!”
高渐离只瞟了一眼便垂首弄筑,冷声:“你也没有回头路,何必可惜她。”
“我无心一眼,害她如此,何必?!”
“你自然知道是何必,又何必明知故问?”
“罢!既无回头路,那就做绝!”
两个时辰无从下笔的信顷刻间书成,一双白鸽展翅破了风雪,越过千山往棠溪而去。
风雪里还家,孙儿烧了滚热的水给爷爷洗脚祛寒,她有好多话想与爷爷唠叨。
她好眼馋荆轲家的书,一个劲儿撺掇爷爷搬家。
她又好心疼琴姬,不明白燕国太子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爷爷叹了一口气:“这世上很多男人不把女人当人。女孩子是他们传宗接代的工具,寻欢作乐的物件,交易买卖的筹码。”
“交易买卖的筹码……燕国太子想用琴姐姐买什么?”
“千金买不到的东西。”
“人心?”
“人心。”
“能买到吗?”
“不知道。”
一点萤火千堆雪,孙儿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夜半,她披衣起床,捧了烛火到爷爷屋里。
“爷爷,我不要做琴姐姐那样的女孩子。”
白发爷爷慈爱地抚着孙儿的头,把她拢在怀里:“嗯,我家水儿不做那样的女孩子。”
夜渐深,风愈烈,孙儿在爷爷臂弯里沉入酣梦。
风雪虽寒,吹不进温梦;人世虽浊,染不得冰清。
此夜长安,因有爷爷在侧,待孤身立于天地,却是另一番因果。
一生最幸是少年壮志,一生最不幸恰也在不肯低头。
十年后回首此刻做下一个决定,空落了一世悲辛。
悲辛是他日悲辛,此日此时,不知愁也不知忧的少女还有大好河山要看呢!
北国深冬冰雪锁城,千种风情都在连天飞雪里化作莽苍二字。
待风景看遍,牵肠挂肚的事只剩了两件:一是荆轲的藏书,二是爷爷的腿寒。
荆轲没有搬进豪奢的官邸,因为高渐离嫌弃,所以他也就没有去享受的理由。
至于孩子来家里看书,高渐离本来也非常嫌弃,直到荆轲把琴姬接回家。
两个大男人都不会伺候一个残疾女子,所以丫头就有了在他们家来去的自由。
琴姬来时已经半死,让一个无辜的女人死于一个可笑的理由并非侠之大义。
城中名医访尽,断腕依旧不可遏制的溃烂,红颜一点一点凋谢,直至没有任何颜色。
“大哥哥,要不,去无终请素女姐姐试一试?”
“素女?”
“素女姐姐是恕婆婆的三弟子。恕婆婆说是她最有慧根的徒儿,就是……”
有点难请,师父辈的爷爷去看个腿疾都是沾了恕婆婆丈夫盖聂的光,而且还不免诊钱。
崽儿说得难于上青天,荆轲却一点都没发现有多难,无非一个钱字而已。
当然,数月以后秦国影将军才发现请动素女诊病除了钱,还得有色,上品的男色和女色。
碧风铃,绿萝衣,青青袄,斜挎竹囊,腰坠芦笛,眼眸如露面若春风正是无邪模样。
无邪,也就是看似无邪而已;少女,也就是看似少女而已。
那一双回春妙手不仅救了琴姬一双臂,还在她全身上下游走一遍,然后以阅人无数的经验给出评判:“当真是美人,若在你断手之前遇到,倒是我的造化了。”
琴姬不想承接她的爱美之意,万念俱灰的女人只能用饿死来报答。
神农氏医者名家,自然治病治本,医人也医心。
“男人究竟爱不爱女人,说话不算数,得从床上看。若是床上肯温柔,多半是动过心。他斩了你的手,你该剜他的心!”
一丝恨,给了女人活下去的理由。
一分毒,也能给另一个男人活不下去的理由。
荆轲驾车送素女出城回无终山,却不顺道地把她送进了太子宫中。
素女无心看太子舞剑,一把削铁如泥的剑砍杀一个木头人能有多好看?
唯一欣慰的是一眼看出十种内疾,想必此行能有大赚!
燕丹收剑,他多希望面前这个七零八落的木头人就是咸阳宫高坐的那一个。
可惜不是,那个人仍然一句话就能主宰燕国国祚,决定他的生死。
太子回头,一双眼睛仍是忧郁的神色,像是盛满了世间所有的忧愁。
素女不待他问话先报了十味治标的药,然后自道无能为力以免多说废话。
“琴姬的心病我能医,太子殿下的,我治不了。”
“先生的毒,便是我的药。”
这句话素女常听,从她记事开始,她师父和师夫就是这么调情的。
太子神色严肃地道出此语,当然不是想跟她谈情说爱。
“什么毒?”
“见血封喉。”
见血封喉,用好了救命,用不好要命,医者必然要问的问题是:“病症如何?”
太子丹哑口,他哪里知道见血封喉能治什么病,只是听说毒木之王能杀人,而唯一能在江北把见血封喉养活的人只有神农氏恕夫人。
“病症如何不劳先生挂心,你只须药到,我自然病除。”
“见血封喉非寻常之药,我门中有令,不得外借。”
太子丹再度哑口,较真不是坏事,但太过较真诚然十分讨厌。
“丹之心病在今日之天下,满目白骨,遍野横尸。万人惶惶无不翘首以待先生赠药。”
神农氏恕夫人门下三徒弟:大弟子夏无且一心分两半,一半在医,一半在官;二弟子商陆绰号冰蚕,三心在毒,二意在权;唯有三弟子意定心专唯医是瞻,灵犀一点的白痴傻蛋。
素女绞尽脑汁也想不清楚见血封喉与医治天下之间的关系,便问:“什么意思?”
“请先生赐一毒,以医天下!”
“毒?你要杀人?!”
“此人不死我心病难除。”
“医家门规,只医人不杀人。”
“杀一人而安天下,诛恶救善乃是济世之道。”
“太子究竟要杀谁?”
“先生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那我怎知是在惩恶扬善还是助纣为虐?”
“我想先生最好还是借吧,一则医我的病,二则救你的命。”
太子挥手,正在玩刀的少年跑了过来,一张脸被血糊得只剩了两颗闪着凶光的眼珠。
“先生若是不愿赐教,我也不好再多陪,只能请舞阳好好款待。”
素女哽了哽喉头,舞阳也咽了咽唾沫,问太子:“还是斩手吗?”
太子温和一笑:“你想斩哪里就斩哪里,还可以玩够了再斩。”
舞阳笑了,少年人的笑容天真可爱,他伸手要来牵她,素女摔手挥袖满脸飞霜。
“成交!”
送素女回无终的路上,荆轲一直在笑,笑得素女恨不能用银针把他扎成刺猬。
“怕死怎么了?有这么好笑吗?!”
毒药全部到手,荆轲才告诉素女他暗笑的缘由。
“舞阳说想骑马带你去猎狼,然后再斩你一束头发。”
素女吩咐药童把荆轲轰出医庐,高高壮壮的石龙儿举起药囊就砸。
荆轲回手一挡,药囊没坏胳膊肿了,神农氏医术非浪得虚名,连药囊都货真价实。
他揉了揉肩然后隔着竹篱与素女道了个歉:“太子不肯多言,是为你好,别恨他。”
“滚!”
荆轲就揣着见血封喉滚回了太子宫中,把毒全淬上了剑。
尝过剑锋的二十个死囚无一活命,区别只在死亡时间,最短一刻钟,最长一个时辰。
这把剑,名叫鱼肠,燕丹购于赵国徐夫人的剑阁。
从此,荆轲就是鱼肠主人,鱼肠生来就是一把逆主杀戮之剑,荆轲也就成了一名刺客。
这本非他所愿,他以为一朝登明堂,满腹经纶就能有用武之地。
少年时他曾觐见卫元君,一番强国之论捭阖之言得了元君一句话:“卿何狂妄也!”
失意的少年人仰天长叹:“君王懦弱至此,臣民何安?”
果不其然,后来秦军入卫,两位公主被送进秦宫才得了国命苟延残喘。
十四年丧家之犬,终得黄金台上玉蛟一顾,可不曾想燕国太子看中的却是屠龙之技。
这是他不受千金的原因,却也是他无法逃脱的命运。
“燕国若不自强,就算秦王死了,也难逃一劫。”
“只有秦王死,燕国才有自强的机会。”
“秦与燕相距千里,无论粮草输送,还是兵力调派,秦现在攻燕都不是上好选择。荆轲敢断言,秦国的矛头是楚和魏。给臣三年时间,臣定能弱秦强燕,还太子一个强大的燕国。”
“三年?我等不了,燕国也等不了。黄金台一百策士辩了十日,除了投降没有第二条路。燕国已在绝路,早晚要死,不如挣一线生机!”
“太子可还记得,二十年前秦庄襄王死,五国趁机合纵攻秦,结果如何?今日赵国韩国已灭,少了赵国,天下兵力几乎少了一半。太子还认为秦王一死,秦国就能被合纵攻破吗?”
“二十年前,秦国有吕不韦主政,而现在,秦国朝堂全是外臣。”
“可这些外臣都拧成了一股绳。”
“这股绳是他拧成的,他一死这绳就会散。现在秦国丞相是楚国公子,他会一心向秦吗?”
“可秦国王后也是楚国公主,楚国公主之子即位,被母国抛弃的楚国公子会一心向谁?”
太子丹哑口无言,他不停地搓着双手,搓得酥麻泛红。
他忽然发现,就算能杀了秦王,他也极有可能斗不过那个死人。
友谊还未破尽的时候,两人曾临风把酒谈心,秦王笑说亏欠苕华之主一个王后之位。
后来华阳太后终于死了,楚国公主的靠山倾塌,可是苕华之主还是没能成为王后。
太子丹一度以为是秦王移情,今日才恍然大悟,把楚国公主留在后位之上有多高明。
“所以,要改天下大势,第一步,是破秦王的朝堂之局,第二步才是置他于死地。”
“破局,要三年是吗?”
“只要秦楚开战,这局就能破,燕国要等的是一个时机。”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已经等了五年!五年!”
太子丹忽然暴怒,清瘦的脸扭曲得狰狞可怖,双目圆睁似要从眼眶中跳脱出来。
荆轲也愣在了这突如其来的盛怒之下,短暂惊愕之后他问了一句话。
“太子殿下,究竟是想救天下,还是想报私仇?”
太子丹竭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长吁一口气恢复平和与优雅。
“自然是,天下要救,私仇也要报。”
“可您更想报私仇,对吗?”
“荆卿!”太子握了他的手,跪伏在他身前:“我并非不信你深谋远虑,田光先生以死荐你,我便对你深信不疑。恨只恨,相见太晚。若能早两年,丹一定倾国相托。可是现在,燕国真的已经等不起了。”
眼泪在太子眼角凝结成晶莹的珍珠,那珍珠沿着瘦削的脸颊滚下,落上荆轲手背。
泪,最能动人,无论是女人微泣,还是男儿唏嘘,更何况他是燕国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纵然有千般疑惑万般顾虑,荆轲都无法再争一分。
因为太子要的就是刺客的一条命和秦王的一颗头。
两样东西,荆轲只能承诺属于他自己的那一样。
“荆轲三尺微命,尽奉太子驱驰。”
从这日起,荆轲的生命就开始了倒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