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雨,晨起时还泥泞满院,不是个出行的好天气。
带着凉意的轻风撩动花亭四方的帘幔,带开亭内一景。李豫托额闲坐于榻椅之中,看青城在下方摆棋,面前台案上摆着一壶醇酒,两只玉杯却是扣在案面上,并没有要喝的样子。
接连两日在城里内外游走,美景广揽不少,前来扰兴的人却更多。广平小王爷微服出巡,本来是极隐秘的事,却不知为何消息已经在苏杭附近大肆传播开来,连闭门不出的日子也难得清静。
所以负责行从的青城此刻在地上摆棋,青芜在门口亲自挡驾。摆棋的需将棋子摆成无人可破的天局,挡驾的必须要连只蚊虫也飞不进来。
做错事便要受惩,是主仆间十数年来严守的规矩。
“王爷,此局,果然要设得滴水不漏么?”青城凝眉望着棋盘,手执一卒相问。宽广的袍袖微抬,李豫微嗯,若有所思中声音不带起伏,“唯有滴水不漏,方得你行事之谨慎。”青城捏紧手里的子,抿唇低头。
“王爷。”
亭外又响起青芜内敛的声音。“外面有一人求见。”
“不见。”李豫寒了脸。这份恼意竟有一半是冲着青芜而来,跟在他身边十五年,还不知他性子,说是不见客,便当真是不见,莫非还有例外。“王爷,此人……”青芜的声音有些迟缓,“是前日在东园大街偶遇的齐骏齐将军。”
齐骏恭身伫立在豫香园的门楣之下,他身前是十数个官服齐整的吏员。望着紧闭的朱漆大门,他心情如天空般灰暗。辗转了两夜的结果,便是打定主意来见李豫。对姝儿母女他已经愧疚至深,为了姝儿,他也必须去为她谋求一份可靠而长久的幸福。可是李豫,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王爷,十岁起在宫廷机要场所打滚,未必还如当年那般心无城府吧!至少前日骤然一见,其身上那股傲然之势已然难藏于胸。
“齐将军,王爷传见。”
惴惴之间,朱红的大门一开,青芜站在门口朝他颌首。他微一怔,立即作揖上前。余下的官员纷涌呼喊:“青芜大人!王爷可说有见下官?青芜大人!青……”
大门在身后毫不带迟疑地关上。青芜弯腰道了个“请”字,引着他顺着落红满地的青石小径进了后花园。顺路经过的如琼楼玉宇般的楼阁他来不及细看,不多时,便已随着他在一处挂着翠云轻纱的凉亭前止步。
“下官参见王爷。”撩袍跪地,一如当年校场初见。
“起来吧。”
应答的声音却不如当年。虽微有些波动,但其中的清朗已经覆盖了记忆中童音的清亮柔软,一跪一起之间,有些过往已然不再。心中不由黯然,却不是为当年嚷着非他齐骏亲授骑射技艺的十岁小童,如今乍然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王爷,而是因为这高高在上的王爷,已经不可避免地关系到了姝儿的幸福。
她虽然立志不嫁人,但终究不会被允许。而千算万算,却是算不及竟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这两人已经于冥冥中相遇,并已结下瓜葛。
“齐师父。”
李豫在上,缓步向他,面呈和蔼微笑。“这许多年,你终于肯来见我了。”神情里再不见那日的冰凝,而像是被春风化开的一江春水。
齐骏愕然抬头,满眼里是不敢置信。李豫与他把臂,进入亭中:“我已经等了你两日,你最喜欢的紫金醇我也已经准备好在此,就等你来。”
案桌上的酒壶被拿来捧在手里,倒扣着的玉杯被翻开,紫金醇的浓郁顿时扑入人的鼻中。
齐骏鼻尖一酸,哽咽着:“王爷,还记得这个?”
李豫执壶斟酒,擎杯畅笑:“十年前的寒雪寺,齐师父带着我坐在屋顶赏月饮酒,饮的正是这紫金醇!三年的教授恩德,我又何曾有一刻忘记!”语调虽是傲慢如常,但其中那股铿锵,却又是掷地有声。
俊首微仰,杯酒落肚。齐骏压住心中激荡,方自与之同干而尽。
十年后的李豫还是那个李豫,记得师父最爱的酒,也记得师父从匪徒里把他救回时,路过寒雪寺在屋顶喝酒的那个夜。那一夜,他记得血气方刚的自己是与这位小王爷说起过许多心事的,是以后来被贬出京时,他还曾相送过他数十里。
“王爷当年待下官之恩,下官铭刻在心。”
李豫坐于对首,神色略微敛住,想是也忆起了当年之事。为他再斟了一杯,却是久久无语。“当年之事,就当是场恶梦吧!”叹息一声,又自抬头:“前日,在那饼庄骤然相见,倒是吓了我一跳。”他看着从壶口流出的酒液,语调又恢复了一贯之淡漠。齐骏双手覆于膝上,谦卑颌首:“是小女无礼,冲撞了王爷,今日特地代她来向王爷赔罪。”
“‘小女’?”李豫微扬了唇,慢悠悠望着亭外*,“这么说来,你跟那丫头倒是极亲近。你至今尚未娶妻育子,莫非她亦没了父母?”
齐骏沉吟片刻,点头:“姝儿,的确与孤儿无异。”
“这就难怪了!”果然是个没家教的丫头。
他嗤笑了一声,满眼看上去都是对那日的忿然与不屑。将手中杯子随意地转了半圈,才凑近唇边咽了下去。
齐骏瞅了他一眼,低眉又道:“姝儿的母亲去年才过世,出身书香门第,是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的才女。在教导姝儿方面,从来也不遗余力。”虽是默允了沈姝的刻意低调,但是作为义父,他仍是不愿意旁人对她有半点轻视。姝儿的才情绝不下于秀珠,没有人可以诋毁她半句,哪怕是面前的小王爷。
李豫笑笑地没有出声。
远处青芜回到门廊下时朱门微启,门缝里涌进阶下翘首相盼之目光无数。他瞧了,便微哂起来:“如今许多人都削尖了脑袋要往郭子仪那里钻,父王将此事交付于我,名单尚未拟定,却不知这帮人又是哪里风闻的消息,竟引来这许多烦恼。”他话说一半便眼望齐骏,摇头浅笑。齐骏双手举杯接住他斟来的酒,道谢点头,“王爷龙凤之姿,出行必惊四方……”
如此一番的促膝谈心,已让他重新见到了过去那个坦率爽朗的小王爷,便是连说笑,也显得自在了许多。
“王爷此番出京之前,可有听皇上说起意欲为您择妃之事?”杯酒下肚,他终是将辗转了两宿的话语送出了口。
却是有些突兀。李豫微愕,举着酒壶的手放下,好一阵才点头说:“略有耳闻。”但还是目露探询望着齐骏:“怎么?你莫非对这事也感兴趣?”
齐骏赧然笑笑:“恕下官多言,前两日曾听说皇上有意将明州刺史沈良直之女许配与王爷,不知王爷……”
“你是问我同不同意?”李豫畅笑起身,“吴兴沈家世代忠良,皇上尊重我也尊重。皇上若是下旨赐婚,我自当好生待之。”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仿佛婚姻之事不过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不值得特别高兴,也不值得十分抗拒。——本来么,皇家婚姻,又有几桩是值得期待的?
齐骏没去在意他话语中隐含的讯息。踟蹰片刻,又说:“这么说来,以王爷之尊,并不嫌弃沈家小姐非京官名臣之后?”
“我李豫是什么人?”他立时蹙了眉,声音也习惯地寒了下去:“你莫非认为,我李豫堂堂七尺男儿,还不足以在朝堂谋得一席之地,需得仰家外戚权势方能在宫中生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