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余百鸣当时所说,罗顺是因为季节变换时误食了霉变的饭食所致,虽是急症,但因为赶到及时,倒也并无大碍,服了两剂药下去便就安静了。到了晚上恢复了一些精神,沈姝便打发了他二百文钱,让陈三儿送他回去休息两日。
第二天闲下来的时候她在帐房里翻书,小红端了碗莲子汤进来,盈盈跪坐在对面。“吴兴来的信,你一定还没有拆开看吧?”莲子汤被纤细的素手送到跟前,试探的话语也传了过来。沈姝垂目一望,接过汤碗慢慢地喝起,对于问话却是一个字也没表示。
小红叹了口气,伸手抽过被压在一堆帐簿底下的信笺,低头把封口撕开。“是说要跟你商量把夫人的灵位接回去的事呢!”看了一半她吃惊地抬头。沈姝翻书的手顿了顿,又将书页轻轻翻过去,脸上波澜不惊。“真没想到他……”小红看上去有点激动,连胸脯也微微起伏。缓了一口气,又说:“信上说等过半个月,他将府衙里事务处理妥当,就立即前来苏州。”
狭小的斗室里一室静谧,有风从窗口吹进屋里,撩动书案上插着的柳枝。
沈姝把书合上,托腮望向柳枝落在墙上的阴影,懒洋洋闭上眼睛,“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漠然的口气竟就像小红说的不过是发生在相隔好几里远的人家的事,连多给个表情出来的兴致也无。
“总归是一番心意,我想夫人要是在天有灵,也会回心转意的。”小红抿着嘴说。手里的信封摊开在案上,上面一笔潇洒的行书隐含大家风范。沈姝扬了扬唇,慢悠悠坐直了身子,“你这么有空,怎么不去买些好吃的去?干爹不几天就会来苏州了,他可是最喜欢你做的汤圆。”
喜儿一听立即欢喜,“是了!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我得去买花生和芝麻去!”
毕竟才是十四五岁的孩子,听到高兴的事立即便把别的抛了开去。沈姝看着她飞快跑出了门,垂了眼帘,望向案上那页看了十来年的熟悉字迹。
三年一晃而过,有些东西却是化成灰也难以忘怀。
在沈记饼庄,陈三算是四个伙计里领头的人物了,他家里世代就是以种菜卖菜为生,从小跟着父母在集市里混饭吃,耳濡目染地早被薰陶得见人能说人话见鬼能说鬼话。沈大掌柜冲着他为人机灵,便是连薪俸也比其余人高出一百钱。他站在厨内招呼着另两位伙计制饼,手下忙着端起一竹箕刚出炉的酥饼出店堂。
大门口忽然进了一行三人,个个都气宇轩昂卓尔不凡,为首的那一个更是光鲜得让人不敢逼视。他愣了愣,立即放了竹箕,哈着腰上前打招呼,“客官,您要点什么?”
李豫背着手,先是寒着脸站在门内打量了店里一圈,才瞪着面前的伙计,“你,是掌柜的?”他明明盯着他身上的粗布衣裳瞅了半天,却偏偏要问上这么一句。
“哦,不,客官您真是抬举了,小的哪有这福份当掌柜?我们掌柜的在里面歇着呢。”陈三脸上堆着笑说。
李豫微抬了下巴,往旁边挂着湘妃竹帘的门口扫了一眼。这门口设在左边墙面居中的位置,帘子编得疏密有致,隐约可见里几张台凳摆设,样式都皆普通,奇的是靠墙的角落地上竟摆了个插着几枝长长杏花的花瓶。
这种粗俗的市井泼妇也会有这些心思?李豫很是不屑,
“你们掌柜的,叫出来。”他大步一抬,进内正对着那幅竹帘,脸上寒霜覆面。
店里自打开张以来就从没遇上过这号人物,陈三一愕,脸上已有些不知所措。“这位……客官,敢问您是认识我们掌柜的,还是找她有什么事啊?”
“不认识。”回答相当干脆。
“那……”陈三词穷,小家小户的人没见识,也得罪不起人。想了半刻,走到竹帘面前喊了一声:“小姐,有位客官要找,您看……”
明明是个抛头露面行商的妇人,偏要伙计唤她做小姐!李豫心里又是一声冷哼,脸色愈加凝重。
沈姝在里面什么都听见了,也正好奇这人究竟是谁,便把手里书本放下,迈步走了过来。隔着帘子,正好对住一张冰刻似的脸。“这位公子,是找我吗?”抬眼的工夫她已经认出了扶剑站在他身后的青城,心里便是不解,也猜出了个七八分。
原来是上门算帐来了!
略顿了片刻,帘子一掀,她从容走了出来。想抬头看他的脸,却是有些高,需得把脖子后仰了,方才能见到。
怎么会是个黄毛丫头?门槛外的李豫微微怔住,左右打量她两眼,瞬即又冷笑盈唇。“原来是个丑丫头!”他懒洋洋地开了尊口,开始喷起毒汁。“常言说‘丑人多做怪’,这就怪不得了!”右手伸出捏住她的下颌,力道微微加重,后牙碰后牙地说:“就是你,也胆敢跟我抢大夫?”
沈姝蹙了一下眉头,但是马上又舒展开,“公子,‘抢人’的罪名我可担不起。昨日在医馆里,公子的人若是先我一步,我是断断‘抢’不走的。”人虽得罪不起,解释的话却还是要说上一句。
听听这话说得多么理直气壮?李豫死盯住她的双眼,恼恨这对长在“市井刁妇”脸上的眼睛,居然可以如此平静。“性子跟模样一般臭,倒也般配。”他阴森森吐着话语,手里不带半点怜惜,又用力捏了那尖尖的下颌一下,方才把手放开。
沈姝捂着发烫的下颌,正要开口,他却又径直进了里屋,然后拿起反扣在桌上的书来,“都说江南多才子,莫不是你这商妇也附庸风雅,要学学那才女装装样子?人贵有自知之明,要装样子的话看看《烈女传》一类的便罢,这《春秋》嘛,”他把书扬了扬,很是不屑地将之丢在了案台上,“还是别费这功夫了!”
他就是要捡难听的来,看她怎么平静下去。
沈姝默然看了地上片刻,忽地笑了笑,低头把书捡起,“是啊,公子说的何尝不是呢?像我们这般没见过世面的女子,又兼没有个先生好生教导着,纯粹也就是拿着翻翻罢了,何曾真的明白?”她边说边将书合上,谈笑行动之间,竟然不见丝毫窘态,仿佛李豫不过是在跟她聊着些不相干的话题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