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的轿子是蓝呢的四抬小轿,绝顶的轻便舒服。
不但轿子舒服,伺候的人也客气。抬轿的绝不会露出一点不耐之色,随行的人绝不会让脸上失去半刻的恭谨。就连宫门口的北衙卫兵按例查问,拿着令牌的内侍上前说了几句,那领头的校尉也立即挥手放行。
“皇宫就是气派!”
小红缩在车帘子后头,冲着高大的宫门咂咂嘴。沈姝跟着看了两眼,端坐在榻上若有所思:“照这样的排场进宫,倒像是来作客,而不是来面圣救人的了。”
“管它呢,反正能救到人出来就行了。”
轿子再度启动,小红放了车帘,很是想得开。
沈姝瞟了她一眼,又低眉敛目望着轿底。不知怎么地,下意识又摸了摸覆在纱巾之下的紫癍。
轿辇在太极殿前落定,而后将步行随太监内侍绕行里余行至两仪殿。
根据引路的太监表示,玄宗帝现在就在这殿里等候他们。甬道两旁皆是花木繁荣,花粉气冲进人的鼻子里,舒服得紧,却又陌生得紧。沈姝低头随在后面,也禁不住有些紧张,以至于无法用更多的精力去思考皇宫如此这般的礼遇。
进殿的程序仍然是繁琐的,小红以及跟随而来的家仆都被留在殿外,有专门的场所呆着等候。
殿门口静等了半刻,高力士捧着拂尘走了出来,“沈大人,皇上宣见。”
沈良直弯腰俯首,与沈姝跨进了高高殿门。
天子之殿堂内不可随意观瞻,但是踩着波斯绒毯从大殿门进入到大殿中央的这一路,足底柔软如绵,呼吸间也满是微暖的龙涎香的气息,之触觉之嗅觉已觉十分威仪而不同凡响。
因这两仪殿乃为历代帝王位于内苑接见臣子之殿堂,相较之太极殿等外苑要来得随和,玄宗帝一身黄色常服端坐于龙案之后,屋里微显沉敛的色调使他看起来有着与身份相匹配的稳重和威严,但是没有束冠的他位于高处,看起来却比想象中太极殿上正襟危坐俯视一切的帝王要亲切得多,甚至儒雅的眉目间还有着一抹笑意。
略望了一眼之后沈姝便随着停了步的沈良直惴惴站定,与之一道跪地行参见礼。
“平身。”
玄宗缓缓伸出右手,温言说道。待二人站直,他又把目光自然地从沈良直身上旁移到沈姝身上,那目光含意不明,虽是不带敌意的,但身为帝王,里面的考量与探究也像把度量人的精度准确的尺子似的,同样让人无法久视。沈姝微望了一眼,将有癍的这边脸略偏了过去,而后垂着头,眼望地面倒也还镇定。
但是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终究是身处于这传说中的最高圣地,而又身负着救人的使命。
“明州刺史之女沈珍珠?”
略顿之后,玄宗望了望手里一卷卷宗,如是说。沈姝福身称是。玄宗点了点头,抬眼道:“果然把江南的娟秀婉丽都集于了身上,大方而静婉至极。”赞毕,却又手抚卷宗说:“上次朕与江浙一带前来述职的官员会谈,问及各自儿女时,听闻吴兴沈家的小女儿自幼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小小年纪便有‘才女’之称,想来自是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只是为何此番你父亲入京,你一闺阁女子,也跟随而来?莫非不知,这已经是举止不宜了么?”
沈姝微停了停,跪地答道:“回陛下,民女并非贪玩而跟随至此,是因为我义父,杭州长史齐骏因罪入狱一案而来。”她抬起头,目光定定望着玄宗:“陛下,珍珠深知此举不宜,但我相信我义父是冤枉的,他在职十年从来兢兢业业,辅助刺史大人治理杭州十年里从无过错,并无渎职行为,此番定是有人诬陷于他,求陛下明断,还我义父清白。”
“你义父?”
玄宗扬起眉,扫了底下默不作声的沈良直一眼,站起了身。“杭州长史齐骏,十年前官居三品,因罪被贬谪杭州,钦命十年不得还朝。你说他在职兢兢业业,可是上个月杭州刺史却递来了弹劾他的折子,另又有吏部上呈他因当年朕依法贬谪了他而心怀不满私下里不敬之言辞,折子都在这里,上面罪证条条皆有证据,怎么能说是诬陷?”
他背手站在玉墀之下,微垂着头望着跪地的沈姝。
“可是陛下,”沈姝见沈良直不出声,只得暗地咬牙,稳住心神说,“一个人是否忠心,难道是仅凭几道折子就能定论的么?我义父远居杭州,管理的是当地官吏与百姓,窃以为最能评定他是否尽职的是当地百姓才对,而非几道折子。陛下也说当时下旨责领我义父十年不得归京,那么假若他要是有心欺君,为何非等到现如今才给把柄予人?我深知我义父为人,绝不是那等不忠之臣,还请陛下明鉴,最起码派人前去杭州调查一番,看看是否属实!”
玄宗捋须不语。沈良直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已有泪光闪烁的沈姝,像是要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在玄宗的注视之下闭了嘴。
“你说的不无道理,齐骏当年乃为我朝名将,又是广平王的受业恩师,朕曾经对他是赋予了极大厚望。实不相瞒,如果不是当年之事,他现如今至少也已身为某个兵镇的节度使,但是他既然当年能够知法犯法,你又怎能确定他后来不会再犯?”
沈姝怔然无语。当时年幼,大人们也避谈这些,所以齐骏当年被贬之事她并不是十分清楚。
但是,心地良善的齐骏,真是那种不忠君不护君之人吗?
“陛下,”她暗叹了一气,低下头来,一字一句说道:“我知道您如是太宗皇帝一般仁厚的明君,断断不会轻易为一名臣子定罪,而我只是一名不知朝事深浅的闺中女子,能得到允许入殿面圣已是莫大荣宠,但是我仍然请求您认真审理此案,莫要误伤了好人,也莫放过了心怀不轨之人。我以我性命担保,我义父绝对是被冤枉的。”
说罢她伏地叩拜了三下,而后直起身子,目光炯炯望着玄宗。
在场几人都未有动作,个个都眼望着她而不发一语。自始至终沈良直都抿嘴没有说过半个字,这时他叹息了一声,弯腰面朝玄宗:“陛下,小女若有失礼处,还请看在其一片孝心份上,勿要怪罪。”
玄宗却不回答,背着手在旁踱步。
殿中气氛开始有些凝滞,连高力士也凝视着玄宗不敢言语。
良久之后玄宗才回过头来,面上仍是一派温和神情,说话的语调也仍然和气:“不是朕不肯细查,而是进京第二日,大理寺少卿就呈上了齐骏自发认罪的画押文书。他既已认罪,便足以证明此事无虚,朕又还要怎么去查?”
说罢,他伸手朝向高力士,后者会意,立即从袖口里取出一张朱笔画押的字纸。
上面刚劲的一笔草书,述写着当事人甘心认罪的悔恨心情。
殿里的空气仿佛立即停止了流动,沈姝直盯着落款的那两个熟悉无比的字迹,目光粘连仿似再也移不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