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斜时沈姝牵着小红驹回到了饼店。
“小姐,你可回来了!”
才牵了马进后院,小红就急匆匆地迎上来,脸色甚是惊惶。凡是她出门超过两个时辰,这丫头必是有些夸张兼埋怨的神色,早就习已为常。只是今天有点异常的是,等她慢悠悠舀水洗完了手,她却还揪着绢子站在身后。而且,就连陈三他们也不像平时般说笑阵阵。
“什么事?”她拿下搭在葡萄架上的布巾相问。
小红却又不开口了,圆溜溜的大眼只是盯着她瞧,若不是夕阳正好落在她两颊上,那脸色也许还有些发白。“是不是奶妈出了事?”她倏地蹙紧了眉头。奶妈是娘亲的奶妈,后来又把她从生下来一直带到大,年纪上了六十五,身子骨早已脆弱如风中之烛,上个月又因滑倒而摔伤过脚,情况很是让人担忧。除了这件事,她想不到还有别的可能。
但小红偏偏摇头,左手紧攥着右手衣袖,仿佛死揪着一块烫手的烙铁似的。
“杭州来消息了!吴将军遭皇上降罪,前天已经被押送入京……”
降罪?入京?沈姝轰然呆住。“这是下午杭州兵屯的人写下留给你的,你快看看。”撩开袖子,小红抽了封书笺出来。事已至此,她已不能再磨蹭。
的确是!四月初二早上,京中来了人马,奉旨捉拿因欺君妄上、渎职犯法的吴骏归案!沈姝连看了两遍,十指猛地揪紧。吴骏走了才不过十日,殷殷的叮嘱还萦绕在耳边,再传来的消息就是已经出事了!这不是奶妈有事,却是比妈奶有事更让她感到意外且震惊的事。
“谁送来的?”
“是吴将军的副将。你走后不久就送来了!”
吴骏的副将全都是跟随了他十三四年的侍从,既是他们送来的消息,那么绝不会错!但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呢?自十年前被皇上贬谪出京之后,吴骏一直身任杭州长史,兢兢业业从未有过渎职之说,缘何会被降罪?像他那样自敛又自制的人,又怎么会欺君妄上?
……果真是人有旦夕福祸。
她呆呆地站在葡萄架下,枝叶落下来的淡淡阴影将她的脸映得一片斑驳。指间的信纸落在地上,随风在地面打了两个旋儿,透着那么一股苍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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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吴兴那时候还充满了一切美好的向往。
六岁的娃娃被绝美的少妇牵着在古老的沈家花园里散步,远处的回廊下缓缓走来两名同样引人注目的男子,虽是一文一武各有千秋,却是娃娃心中同等的骄傲。
“爹爹抱,干爹抱……”
胖嘟嘟的小肉爪揪紧一青一白的两方袍角,粉嫩的脸上洋溢着让人心醉的渴望。青袍的儒雅男子微笑着弯腰将她抱起,“两天没抱,我们的小珍珠又重了!”娃娃咯咯笑得好不幸福,两只脚丫乱蹬,脚上的虎头鞋也落了下来。白袍的男子叹息将鞋拾起:“珍珠啊珍珠,怎么总是跟鞋有仇似的呢?爹爹一天要给你捡多少回鞋子?”
五年前的娃娃已经俨然有了闺秀的文静,捧着书跟娘亲在园里对诗习读。
“珍珠,快来看看干爹给你带什么来了?”背着弓箭的劲装男子俊朗如昔,提着一只五彩的小山鸡站在廊下弯眉畅笑。儒雅的文士也是一身猎装,却落在后面连连甩汗:“珍珠一句话,就让你拖着我跑遍了整个山坡,这女儿呀,我看还是给你算了!”酸溜溜的口气直把园里的娃娃也乐得跳了起来,拉着莫明发起了呆的娘亲一路撒欢跑了过去……
三年前……三年前的明州刺史府,那一夜繁星夏月一如往年,府里的温馨却化成了炙人的戾气。
十三岁的娃娃避开家仆下人的视线,默默地在黑暗里听着正房传来的一切动静。周围的虫子多么乖巧,平时吵闹得要命此时却安静得仿佛进入了梦乡。曾经幸福的娃娃此刻站在孤单的大门角落里,想象那间亮着灯的屋里三个人会有一场怎样的对恃和结局。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停在门页与墙的那片光亮地,健硕的男子眉头紧锁,纠结的目光与黑暗里的娃娃无言对视。
“敢上马吗?”他忽然拍拍马背,声音是被极力压抑过的平静。
娃娃望着那匹比自己高出近一倍的大马怔了片刻,大步走出黑暗:“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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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已经雇好了,是余大夫帮着联络的,价钱公道,重要的是街坊熟人,路上也有个照应。”
油灯下小红一边收拾衣裳一边唠叨,奶妈也帮着清点着梳洗用具,两人说话间不时夹杂着一两声叹息,越发将这静寂的夜显得非比寻常。
沈姝坐在书案前,一手执笔记着帐目,一手不时地点拨着案上的银两,神色亦不如往常恬静。“总共才两百两银也不到,京城里的大官什么宝物没见过?便是要打点也差得太远。——小红,把娘给我留下的那套翡翠首饰带上。”
小红傻了眼:“哈?那个可是夫人给你的嫁妆!”
“什么嫁妆不嫁妆的,我用不着这个。”
小红嘟着嘴开箱捧了个锦匣出来,磨蹭半天才包进包袱里。“那明天你起晚点儿,我早上去店里给陈三他们关门放了假之后回来再动身。”扎好了一个包袱,她又拿起另一张包袱皮来。沈姝叹了口气,转过头去:“关什么门啊?你留下。”
“什么?”她指着自己鼻子,嘴巴张得足可以塞下个鸡蛋:“你是说你要一个人出门去?”
“是啊。”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书页,说得理所当然:“店里怎么能关门?关了门我们以后吃什么?再说奶妈一个人在家,自身料理虽然没问题,但我还要赶去京城见干爹,那时她怎么办?”
“小姐,老身一个人不打紧,平日里街坊邻舍地都有照应。”奶妈慌忙劝道。
她索性放了笔,身子转过来面对着她们,“不过是从苏州到杭州,这条路我也不是没走过。再说你跟了去也不顶事,干爹的亲随们肯定会想法子营救他,到了杭州之后,我跟他们一道上京,还怕不安全?”这一趟无论如何她也要走一遭,想来想去最好的安排也只有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