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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五羊岭的万花筒(1)

迟子建

小豆盼天热,就像下了大牢的人盼着出狱一样,望眼欲穿的。因为她的拿手好菜,不是别家饭馆作为招牌的炖菜,而是各色凉盘。在她眼里,再好的菜,一炖就萎靡了,要颜色没颜色,要身段没身段的。所以客人若是点了炖菜,掌勺的就是德顺了,她只打下手。她摆给炖菜的,是轻飘廉价的竹木筷子,而她配给花色妖娆的凉盘的筷子呢,却是茁实漂亮的红漆木的。

五羊岭的人,都知道小豆做的凉盘是这小城饭馆中的翘楚,伏天一到,那些厌弃了炖菜的人,便迫不及待地来这里了。小豆炝的木耳芹菜,卤的八角花生米,拌的黄瓜拉皮,熏的五香豆腐干,就像一团又一团雨后的云,安抚了他们燥热的胃。当然,客人并不总喜欢吃素的,凉盘中的荤菜,也是必不可少的。小豆熬的水晶猪皮冻,用黄酒和酱油腌制的麻辣生螺片,犹如一双美目,分外撩人。这个时节,冰镇啤酒就雄赳赳地登场了,店里一天走个三五箱啤酒,再平常不过了。

小豆是德顺的女人。而德顺呢,白天是小豆的男人,到了夜晚,他是别的女人的男人。也就是说,德顺的两个女人,一个在太阳里,一个在月亮里。小豆是德顺相好的,本应该掩藏在暗夜中的,可是整天坐在小豆饭馆对面马路牙子上的疯女人,是德顺明媒正娶的,太阳一落山,她就来饭馆等着德顺回家了,所以即便饭馆打烊了,小豆也不可能有个温柔的夜晚。她和德顺偷情,只能是清晨。德顺去早市为饭馆采买时,先拐到小豆家。本该是伴着星星缠绵着做的事儿,要在晨曦中匆匆地明着做,小豆便起了委屈,不止一次动了离开德顺的念头。可是小豆舍得了德顺,却舍不得饭馆。要知道,德顺家的饭馆,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啊。门额处“小豆饭馆”那块匾,在她眼里,就是德顺当着五羊岭的人,无声地下给她的一纸婚书。那块匾烫的是金字,德顺说,这样的字,到了晚上,只要有月亮,就会发光,不会被黑暗淹没。这块金字匾,无疑是横在小豆心头的一道栅栏,虽说能在它的庇护下享受安宁,但时间久了,也觉得是个牢。

天儿呼哧呼哧地热了,小豆空前地忙碌起来,就有冲出牢笼的感觉了。她不仅把凉盘做得五彩缤纷,自己也打扮得风姿绰约。黑色的皮凉鞋,黑色裹臀的七分裤,有如一棵花树的根和躯干,在她身上是屹立不变的,变的是那一件件花色斑斓的V领无袖衫,今天是紫底白花的,明天是绿底红花的,后天又是黑底黄花的,她好像被施了魔法,一天开一色花儿,生生地攫住了食客的目光。他们啧啧称赞小豆的厨艺时,也要夸夸她不俗的装扮,这让小豆很受用。有时她会趁着那团活气,在给熟客上菜时,故意大声说:“哪家男人没人伺候,帮我介绍一个吧!离婚的,死老婆的,只要没有孩子累赘,都行!”

了解小豆的人,知道她这是说给灶房的德顺听的,便打趣她:“要是给你找了男人,德顺还不得用马勺敲碎咱的脑壳呀!再说了,你这人不好将就,跟金霞一样挑食儿,五羊岭的男人,有几个对你的味儿呀!”

金霞是小豆饭馆养的一只花猫,除了老鼠,它不吃别的肉。鱼呢,只吃从河里捞出的野生鱼类。有客人知道它的这个习性,见了它,常夹一块养殖的酱鲫鱼,嚷着“我就不信你不沾腥”,在它眼前晃来晃去的。此时的金霞就会支棱着耳朵,竖起胡子,用爪子挠着地面的花砖,愤怒地叫起来。此情此景,总会令小豆不快。因为她觉得客人捉弄金霞,跟捉弄她是没有分别的。

五年前,经媒人介绍,小豆结婚了。她男人懂技术,开了家汽车修配厂,在五羊岭也算是个有钱的主儿。小豆对他哪儿都满意,就是不喜欢他身上的机油味,与他亲昵时,爱蹙鼻子。婚后,男人一入家门,小豆就让他把修车穿的衣服先脱在门外,进屋洗过澡,换上了干净衣服,这才肯让他把脸贴向自己。新婚燕尔,男人顺着小豆,可是半年以后,他开始闹情绪了。因为在修配厂忙了一天,为了放松,他偶尔会约上几个做生意的哥们,喝顿酒去。从酒馆回家,浑身发软,只有一个睡的心思,哪有洗澡的力气。小豆再唠叨,他至多把工作服甩在门外,进屋便扑到床上。这样的夜晚,小豆就会赌气地抱起被子,去别的屋子睡。第二天,男人走了,小豆得把他用过的卧具整个地洗一遍,这才心安。次数多了,男人很不高兴,说小豆嫌弃他,小豆呢,则嫌男人不体谅她。这样,他们三天两头就会吵架。吵的次数多了,两个人就生分了,常常各睡各的。一次酒后,小豆的男人把自己睡冷被窝的苦楚说与哥们儿,他们都嘲笑他,说是你娶的女人,又不是画中的,凭什么不让碰?小豆的男人受了怂恿,胆气壮了,有那么两次,他夜半踢开小豆的门,叫着“我就是这个味儿,你嫁给我,就得受着”,强行和她在一起。这样的后果,是小豆不等天明,就得去浴室。她站在莲蓬头下,打着寒战,一冲就是一两个小时。而且,她给自己住的那间小屋,加了门闩。

小豆不仅和男人分居了,还分灶了,虽说他们仍在同一屋檐下。通常的情况下,是小豆先到家,因为她开在南市场的内衣店,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所以闭店早。她做好了饭,吃完了,男人才回来。小豆的男人成心气她吧,他不仅不把工作服脱在门外了,而且知道小豆讨厌臭豆腐,竟然买回了一坛,顿顿吃,把家里弄得一股公共厕所的味儿。若是男人比小豆早回家了,他会扒着小豆的窗户,悄悄打量屋子有什么变化。有一天,他发现窗台多了一盆花,是银粉的灯笼花,开得喜气洋洋的。又过了几天,一盆兰草出现了。跟着,月季、米兰和杜鹃,一盆连着一盆地登场,窗台成了花台了。男人明白,这一盆盆花,其实是小豆对付自己的武器。他想缴了这武器,可小豆锁着自己屋子的门。有一天,他正忙着修车,忽然接到一个做家电生意的朋友的电话。朋友吞吞吐吐地提醒他,说小豆老往家电商场旁边的花店跑,一去,就是半个多点儿,别的顾客这时就会吃闭门羹。小豆的男人一听慌神了,因为他爱小豆,已经打算对她妥协了。他让朋友帮自己留意着点,小豆再去,马上给他打电话。有天下午,小豆又去花店了。一刻钟后,她男人接到朋友的电话后火速赶过来,见店门果然反锁着,脸立时就青了。不过他没有砸门,而是哆嗦着手,点了一支烟,候在门外。他抽了四支烟后,花店的门闪烁着开了,小豆抱着一盆半开的紫色鸢尾花走出来。她面色绯红,满眼水色,像是一朵盛开的芙蓉花。见着自家男人,她吓得手一抖,那盆花落下来,正砸在脚面上。小豆的男人颤着声说:“小豆呀小豆,你跟我,两支烟的工夫就说够了,跟卖花的,四支烟啊。”小豆踮着脚,疼得龇牙咧嘴的,她辩解着:“谁让他身上一股子花香呢,你也知道,我最舍不得的,就是那股味儿。”小豆的男人冷笑了一声,说:“那你就跟这个卖花的,天天睡在花房里吧!”

小豆的男人冲进花店,揪住那个男人,想暴打他一顿,把恶气出了。可是还没等他出拳,那人已经筛糠了,他觉得对付一摊烂泥是不需武力的,于是撩开裤子,将憋下的一泡尿,痛快地撒到他身上。

小豆对气味的怪癖,从此后就在五羊岭传开了。

离婚后的小豆,非常丧气,她常常到酒馆买醉。她最喜欢去的是德顺饭馆,因为坐在临窗的位置,朝马路对面望去,可以看到德顺疯了的女人。她的身影,在小豆眼里就是一团飘浮在大地的冤魂。小豆想,一定要乐观起来,要不然,与那疯女人做伴儿的,就是自己啦。

德顺的老婆宋翎,是供电所的抄表员。她不漂亮,但因为脾气好,见人总是亲切地打招呼,五羊岭的人都夸她入眼。宋翎的悲剧,是由孩子引起的。她和德顺结婚后,生下一个男孩。孩子六岁时,有一天宋翎做晚饭,扔给他一只花皮球,让他自己在家门外玩耍,等她做好了饭,发现孩子不见了。宋翎和德顺把五羊岭的每一户人家都问到了,也没见着孩子的影儿,于是就去派出所报了案。事后有人回忆,说是那一段五羊岭来了一个戴着蛤蟆镜的外乡人,他开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走街串巷的,兜售小孩子玩耍的东西,弹弓呀,小汽车呀,变形金刚呀,橡皮泥呀,彩色风车呀,等等,吸引了一拨一拨的孩子。宋翎的孩子失踪后,这个外乡人和他的面包车也不见了。大家猜测那个人以卖东西为幌子,引诱小孩子,是个人贩子。而宋翎事后也回忆起,她炒菜的时候,确实听到过门口有汽车驶过。但她想孩子学会了躲车,也就没在意。事发后,派出所深入社区调查,见过那辆面包车和那个外乡人的五羊岭人,都说没注意过面包车的牌照号,而那个嫌疑人的脸孔,由于被硕大的蛤蟆镜遮挡了半个脸,只能说出他的嘴唇很薄,下巴有点短。德顺和宋翎为了找孩子,差不多走了大半个中国,家底折腾空了,孩子仍音信杳无。两年以后,他们绝望了,停止奔找。回到五羊岭的宋翎,面容憔悴,精神开始恍惚了。她不吃不睡,不言不语,瘦得走路直打晃,德顺便把工作辞了,白天黑夜地守着她。然而德顺的体贴,并没有使宋翎好转,她开始彻夜坐在院子里,捶着胸,不停地说“闷死我了”。德顺带她上街,她一看见戴蛤蟆镜的人,哪怕是熟人,也会尾随着,叫着“我看你往哪儿跑”。她开始砸家里的东西,骂街上那些与她无冤无仇的路人,德顺明白,宋翎疯了。五羊岭的医院看不了精神病,这样,德顺朝亲戚借了钱,带着宋翎去外地看病。半年后,德顺领回来的宋翎,虽然不狂躁了,但仍然是个不正常的人。除了冬天,她会像冬眠的熊一样,安然窝在家里,春夏秋三季,只要是白天,她绝不肯待在屋子里,一定要到街上,这才称意。她坐在街上的时候,时不时地挠着头,一遍遍地说“闷死我了”。德顺没办法,只能跟着坐在街上。德顺的兄弟姐妹,觉得德顺这么陪着宋翎,也不是个长法,就联手帮他盘了家店,雇了个人,开起了德顺饭馆,维持生计。这样,德顺经营生意时,还可以照应宋翎。德顺对宋翎真是好,早晨把她从家里领出来,总是给她穿得干干净净的。她斜挎的花布包里,装着水,纸巾,小儿书和各色小零食。这样,她渴了,擤鼻涕了,无聊了,馋嘴了,都能在包里及时找到需要的东西。中午和晚上,德顺不管多忙,都要端着饭,越过马路,送到宋翎手中。听到打雷了,他会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抓起伞,冲出饭馆。坐在马路牙子上的宋翎,一年一年地坐下来,渐渐成了德顺的一块招牌。五羊岭的女人,但凡和自家男人吵嘴了,都抱怨自己没摊上个好男人,说是要是嫁给德顺,当个疯子也值得。然而,宋翎坐到第四个年头的时候,小豆出现了。离婚后的小豆因为常来德顺饭馆,恋上那儿了,于是就把内衣店出兑了,跟德顺开饭馆。她别具一格的凉盘手艺,招来众多的食客,她活泼的身影,让德顺皱了多年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小豆和德顺好的第二年,德顺饭馆就改头换面了,五羊岭的男人看着小豆的名字上了招牌,都扬眉吐气的,因为他们的女人,再也不能用德顺来教训他们了。而女人们,背地里都为比德顺小十岁的小豆难过,说她为着一个招牌,不明不白地跟着德顺,真是糟践了。

德顺对小豆的爱,小豆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德顺本来爱吸烟,小豆来后,他戒了。为了让饭馆有好空气,德顺不仅在灶房增加了排风扇,还在餐厅的各个角落吊着熏衣草香囊。小豆甚至想,要不给德顺生个孩子吧,只要两个人真心好,名分又算什么呢!可是坐在马路牙子上的疯女人,又让她下不了这个决心。毕竟,宋翎占据着德顺的夜晚啊。而一个女人不拥有男人的夜晚,哪有光明可言呢。

小豆离婚后,前夫有时还会骚扰她,因为他再婚后,过得并不如意。他新找的女人又懒又馋,既不知道收拾家,也不知道收拾自己,十天半个月不洗一回澡,身上老是有股馊味,小豆的男人说跟她睡在一张床上,就像抱着棵烂白菜。每每和妻子闹别扭了,他都要喝上一顿酒,然后趔趄着来到小豆饭馆门口,给她打电话,嚷着:“小豆,你把老子害惨了,你他妈的出来一趟呀,给老子闻闻!”小豆伸长脖子,扫一眼窗外,冲他吼着:“我又不是妓女,你想闻就闻!”德顺一听小豆这样跟人说话,就知道是她前夫打来的。一般的情况下,他会敲敲马勺,不说什么。只是有一次,饭馆没有外人,小豆的前夫又打电话来纠缠的时候,德顺对他起了怜悯,对小豆说:“要不出去,给他闻闻吧!”小豆冷笑了一声,说:“看来不是自己的东西,才舍得往出撇呀——”说得德顺一阵脸红,再不敢在情感的事上做大度了。

有一天,夕阳把玻璃窗映成了一张张金箔纸的时候,小豆端着一盘盐水煮毛豆,给客人上菜。忽然,她听到背后“咣嚓”一声巨响,跟着是一阵“哗啦啦”的玻璃碎裂声。她回头一望,原来一个喝多了酒的食客,在付账离开之际,撞上了立在入门处墙角的穿衣镜。这个食客小豆在五羊岭没有见过,他四十来岁,背一只旅行包。穿衣镜四分五裂了,他不过额头擦破了点皮而已。德顺听到响动,从灶房出来,刚要埋怨食客不小心,跟在他身后的金霞,突然蹿上那人的肩头,将他的脸,挠出一道道血痕。猫的突然袭击,让德顺不好再说食客了,他甚至担心,这个人反过来会讹他,于是连连摆手,说着没事,示意他走。偏偏闯了祸的食客酒醒了大半,而且又是个实心眼的人,他没有逃之夭夭,而是诚恳地对德顺说,你家的水晶皮冻和麻油豆腐做得实在太好吃了,不然自己就不会贪杯了。他说马上要赶火车回家,兜里的钱只够买车票的,赔偿不起穿衣镜了,他愿意以物抵物。说着,拉开旅行包,从里面翻出一包黑木耳,一个簇新的保温杯以及一只万花筒(当地人习惯叫它花啦棒),丢在桌子上。就在德顺和小豆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的时候,那人已经出了饭馆,朝火车站去了。

伫立在墙角的立式穿衣镜,是小豆千挑万选买来的。它有半人多高,镜框是胡桃木的,镶嵌着云字卷,好像镜子这张鹅蛋脸,顶着一头飘逸的卷发。德顺和小豆,管它叫鸳鸯镜。因为镜面的底部,描画着一对在荷花池中戏水的鸳鸯。不光小豆和食客们喜欢鸳鸯镜,进出饭馆的时候爱在它面前停顿一下,照照自己,花猫金霞对它也是喜爱的。金霞每天都要在镜子前仰起脖子,翘着尾巴,照上个三回五回的。有的时候,它还伸出爪子,去扑镜中的鸳鸯。食客看到这样的情景,都啧啧称奇,说是从没见过爱照镜子的猫。看来民间流传着的,猫是由姑娘的魂儿变成的说法,千真万确啊。

陌生人赔偿的那点东西,当然不够买一块鸳鸯镜的。黑木耳饭馆正用得着,保温杯呢,德顺打算冬天用它沏乌龙茶。唯独那个万花筒,派不上用场,德顺说等着送给哪个小孩子算了。小豆说,送给别人,还不如送给宋翎呢。看花啦棒,总比她看小儿书有意思吧。德顺想想也是,一个疯子,心思跟不经世事的小孩子一样,拿给宋翎玩,再合适不过了,于是抓起万花筒,出了饭馆。等德顺送完了回来,小豆有些懊恼地说:“咳,我该先看看的,多少年没玩它了,还有些想得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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