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我只记得,那晚的月色很好,宛如银盔银甲,披在我和卞江的身上。
8
突然就有了线索,派出所的同志说,是个大案子。支队司令部业务部门来了领导,统一协调边防派出所和边防工作站办案。
“控制下交付”是召开案情分析会那天晚上,我学会的一个新名词。
情报显示:在我国政府的严厉打压下,境外的毒品出手越来越困难。这就像炒股票,熬不住了是要割肉的。境外的毒枭过来谈了,愿意低价出手,这边的老板也同意,愿意现钱收货。
问题的关键在于,情报显示,这边收货的内地老板,以及当地牵线搭桥的中间人,手里都有枪。
交易时,我们的人必须抵近,确保人赃俱获。那是不能穿着防弹背心,戴着钢盔去的。
不知道卞江怎么就知道了案情。“嗬嗬”冷笑几声,他写了血书,要求穿便服去“抵近”。
老蔡把我叫出来,让我换便服,我以为是让我去打仗,紧张地问:“要不要带枪?”
老蔡说:“屁话。我来了几个朋友,不是要办案子吗?我不能多喝,你陪我的朋友多喝点。”
我刹那间沮丧无比。
陪人喝酒啊。
喝太多了,就在寨子里一户村民家中,自酿的米酒,一杯接一杯,我不知道是谁把我弄回到边防站我的床上的。
我醒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时间”。
宿舍里空无一人。我挣扎着爬起来,我看到床头柜上搁着一只玻璃杯,杯子里有大约三分之二杯清水,我端起来一口喝了。
我摇摇晃晃走到院子里,明亮的阳光差点让我生理性地流下泪来。我看到战士们兴高采烈,他们在点数一些黄色的、砖块样的物品,足足有几十块,我想,那是海洛因。
我困得厉害,有人扶住了我。
我侧了侧脸,看到的是头戴钢盔,身穿防弹背心的卞江。
我说:“班长,我要去睡了。”
我听见卞江的声音:“你的酒量真是不行。”
我听见老蔡的声音:“让他睡吧!”
我挣扎着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听见一片笑声宛如鸽子冲天而起。
天黑了。
酒醒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老蔡那天领我去喝酒的人家,就是案子里的“中间人”。大家都喝醉之后,老蔡他们偷出“中间人”和“内地老板”的枪,卸了撞针,又放回到“中间人”和“内地老板”的枕头底下。
交易的时候,身穿防弹背心,头戴钢盔的卞江第一个破门而入,直接把95式自动步枪的枪口顶到了毒贩的脑门上。
毒贩拔枪对准卞江就扣动了扳机。
枪当然没有响。
毒贩被押下去之后,老蔡飞起一脚踢到卞江的屁股上——这次他很聪明,知道卞江的防弹背心里塞的是真钢板,他不用拳头,用的是脚。
老蔡骂道:“找死啊你!别以为你穿着防弹衣戴着钢盔就没事了,他要是一枪打到你脸上,你不照样死得硬翘翘的!”
这次卞江没有和老蔡急眼,而是“嘿嘿”地傻笑了一通。
后来我问卞江:“你知道老蔡他们在毒贩的枪上动了手脚吗?”
卞江摇头。
我急了:“那你还往上冲?要真是像老蔡说的那样,一枪打到你脸上,就算不死,至少打瞎你的狗眼毁了你的尊容!”
卞江微微一笑:“我会给他开枪的机会吗?”
我擂了他一拳:“那对方明明把枪掏出来了,还对准你抠了扳机,你为什么不开枪?”
卞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我不开枪,是老蔡一把摁住了我的枪。”
我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哦”了一声。
因为舍生忘死地喝酒,在自己醉倒的同时也灌醉了毒贩,案子结了以后,他们给我立了一个三等功。
9
这个毒品案子办得很漂亮。
枪毒合流,我们不仅实现了“控制下交付”,而且就在毒贩进行交易的一瞬间实施了抓捕,人赃俱获,毒品、赃款,一个都没有少。
毒品是精制海洛因,整整10公斤。更重要的是精心策划,提前对毒贩的枪动了手脚,从而使得我方无一伤亡。
部队上上下下都很高兴,总队业务部门把这个案子确定为“精品案件”,总队、支队来了好几个参谋,一个一个地找我们谈话,说是要把这个案子写进教材。老蔡立了二等功,和平边防工作站特勤班立了集体三等功。
大家都说,老蔡的团长这回是真的当定了。
转眼就到了年底,一纸公文下来,老蔡被安排转业。
老蔡转业的命令是和其他几十人的名字写在一起的,没有任何理由。
那几天,大家看卞江的眼神便有些怪怪的。
卞江也低了头走路,仿佛不敢跟任何一个人交换眼神。
照例办了一桌酒,送送老蔡。
那天晚上,全站官兵排着队,一个一个地向老蔡敬酒,老蔡来者不拒,顶多是说:“等一会儿,让我抽口烟。”
那天晚上,大家都没穿防弹背心,没戴钢盔。
喝酒开始之前,卞江就说:“今天晚上,我站岗吧!”
老蔡一挥手,说:“你站吧!”
老蔡不吃菜,只喝酒。喝酒的间隙里,抱起水烟筒,咕嘟咕嘟地吸烟。
老蔡喝了那么多酒,却没有一点醉态——我疑心他是趁着抽水烟筒的工夫,把喝到嘴里的酒吐到水烟筒子里去了——据说,这是某些基层领导“千杯不醉”的秘诀。我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给老蔡换了一回烟筒水。我把老蔡的水烟筒拿到食堂外的水龙头下,把水烟筒里的水倒出来,我仔细地嗅了嗅水的气味,没有酒味,只有烟味。我叹了一口气,老蔡真是海量。
后来,我又喝多了,跑到食堂外面去吐。
我吐得一脸都是泪水。
然后我就看见了卞江,他戴着钢盔,穿着防弹背心,足蹬作战皮靴,腰板如标枪一般挺直,站在营区大门口的岗台上。横抱在他怀里的95式自动步枪上了枪刺。
我真的有些醉了。我看到卞江的身上或者是脸上跳动着萤火虫一般的亮光。我不知道,那几朵星光般的光亮,是跳荡在95式步枪的枪刺上,还是跳荡在卞江的眼睛里。
第二天,老蔡要离开和平边防工作站了。按惯例,是派站里买菜专用的“长城”皮卡车送的。老蔡却不让车送,他的行李不多,一个背包,一个箱子,他点了名,叫卞江送他。两个人步行到乡街子上去搭乡村班车。
太阳升到营院里的大榕树顶上的时候,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营门。老蔡穿的是摘去了肩章的迷彩服,敞着怀,露出贴身的大红背心。卞江全副武装,戴了钢盔,穿了防弹背心和高靿儿皮鞋,右肩上倒背着95式自动步枪。卞江背着老蔡的背包,左手拎着老蔡的箱子,右手拎着老蔡的水烟筒,看起来,就像是拎着一支火箭筒。
两个人就那样一前一后地走出了营门。哨兵行持枪礼,老蔡简单地挥了挥手,卞江把老蔡的水烟筒搁到地上,挥起右手,干净利落地回了一个举手礼。然后他拎着老蔡的水烟筒,迈步走出了营门。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有些紧张。
我想,大家都有些紧张。
那天的阳光依然暖黄,风不大,营院上空的红旗,很长时间,才微微地飘动那么一会儿。
中午开饭之前,卞江回来了,他是走回来的。
卞江把枪和装着30发子弹的实弹匣交还给我和主持工作的副站长,我们签字后,枪弹入库。我发觉自己竟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卞江说:“站长上了车,走了。”
谁都想知道,在营区通往乡街的45分钟山路上,卞江和老蔡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谁都没有问。
我也没有问。
现在,我可以问问卞江了。
10
我原本打算带两条烟给卞江,仔细想了想,卞江是不抽烟的,何况住在医院里,想抽恐怕也不成。只好买了两盒补品,红红绿绿地拎在手上,连我自己都觉得挺俗气。
卞江现在是功臣了,享受的简直是师职干部的待遇。单人病房不说,床头柜上还有鲜花。我问谁送的,卞江咧着嘴笑,说是护士小姐天天给换,还有水果。我拉开床头柜,想把我带来的补品塞进去。一拉开柜子,我就愣住了。
柜子里,摆着一件叠得棱角分明的防弹背心,背心上方,搁着一个钢盔。
我说:“你怎么把这个带到医院里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卞江说:“我醒过来的时候,他们把我的钢盔和防弹背心给脱了。我感到一下子轻了许多,就喊着要我的装备。没办法,他们就把背心和钢盔拿过来,搁到担架上,和我躺在一起,他们说我伸手搂住防弹背心的时候就安静了。我是直接被抬上飞机,直接就被送到这儿来的,也许是我一直搂住我的装备不放手,他们就把防弹背心和钢盔一块儿送来了。”
我找了个空隙,把补品塞进去。我说:“他妈的,老蔡又救了你一命!”
卞江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后来我就问了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
“你真的给上级写了信,告老蔡打骂士兵?”
卞江摇头。
我说:“可我们都以为,是你写了信,告了老蔡,他才被安排转业的。”
我相信卞江,他说没写信告老蔡,就一定是没有写。老蔡转业,大抵还是因为年龄、文化程度这些原因吧。
很好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到卞江的脸上。
又过了好一会儿,卞江说:“还记得吗?我问过你,是进攻重要还是防守重要?”
我点头。
卞江说:“大家都在明处的时候,当然是进攻重要,要是你在明处,敌人在暗处,那当然就是防守重要了。”
我说:“这就是你送老蔡走的那天,老蔡跟你说的话——说实话,那天我们都担心你们在路上打起来。你毕竟是带了枪的,还带了实弹,依你的火暴脾气,要是老蔡动手打你,没准你会冲他开枪的……”
卞江打断了我:“其实我真盼着他打我一顿,我是绝对不会还手的。我知道,他也以为,是我写了信,告了他,才弄得他转业的。”
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
透过窗棂的阳光,落到洁白的床单上。
卞江送老蔡走的那天,45分钟的山路,两个人走了整整一个小时。其实,他们几乎就没有说话,卞江就像是老蔡的影子,老蔡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老蔡走走停停,看看山,看看路边的花花草草。他甚至让卞江把水烟筒递给他,变魔术一般掏出一瓶矿泉水来,灌上了烟筒水,坐在路边的石头上,静静地抽了一会儿烟。
全副武装的卞江持枪站立距离他5米开外的地方,这让蔡斯文看起来像个将军。
抽完烟之后,老蔡招手让卞江过来。
卞江走到老蔡身边之后,老蔡让他蹲下来。
因为卞江穿着防弹背心,蹲下去有些困难,但他仍然顺从地蹲下了。
老蔡把矿泉水瓶子里剩下的水,细心地浇灌到一株小草的根部。阳光照到小草的叶片上,闪闪发亮。
老蔡对卞江说了那天他们之间唯一的一句话:
“一颗露水珠珠养活一棵草。懂了么?”
原载《边疆文学》2010年第8期
点评
这是一篇军旅题材的作品,描写和平年代军营的生活和训练。相比于以往同类型题材作品,这篇小说虽然也是“阳光”普照,但在人物性格塑造上却更人性化、更为丰满和立体。不管是血气方刚的卞江还是老气横秋的站长蔡斯文,都有着明显的优缺点,卞江身上汇聚了一名军人常见的气质:勇敢、刻苦、耿直,小说开头那场惊心动魄的缉毒行动完全托出了他英雄的形象,勇敢而机智,而在平时的训练生活中卞江也是处处体现一个班长的带头作用。与卞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老站长蔡斯文,看上去不思进取的蔡斯文实则兢兢业业地维护着边防站这个小团队的和谐与稳定,在自己升迁无望的情况下,他出人意料地花大价钱买“三七”走动关系,引来了大家的嘲笑和误解,而魔鬼般使用防弹背心和钢盔的训练使大家对老站长的抵触进一步加深,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无意义的训练却在危急关头救了大家的命,尤其是因为防弹背心和钢盔事件被老站长严厉处罚过的卞江,在子弹击中胸膛的那一刻一定想起了老站长退伍时说的那句话:“一颗露水珠珠养活一棵草。”一个不经意的细节就能挽救他生命。在这一刻,老站长“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光辉精神跃然纸上。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