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决定先下了车再说。车站不大,古旧的建筑和石头地面,实实在在的方块石头,踩着摸着让他觉得天下太平。长江在斜下方像一面曲折流淌的镜子,青山绿水千万人家。拨她的手机,被叫号码已停机。他愣了,在这个想象过很多次的山城里,突然发现自己与这个世界失去了联系,你是个陌生人。这些年旅行都散漫随意,来到这个城市不是,所以有点不知所措。他在车站广场的石头台阶上坐下来,抽了两根烟才定下神,然后拖着行李箱去找旅馆和饭店。
午觉半小时,在梦里想起她曾说过工作比较清闲,因为买书的人不多。他就去了新华书店。这个城市有三家像样的书店,问到第二家,果然是在那里做会计,不过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你说她呀?”财务室里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阿姨清冷地说,“早走了,航运处。谁愿意待这鬼单位。”
那阿姨对书店的前景很悲观,没几个人看书了。幸亏教材教辅还有学生买,要不就得下水喝长江了。她对她的调动充满艳羡,所以冷嘲热讽怎么都克制不住。航运处多好啊,谁让人家嫁了个好男人呢。
对,她嫁了个好男人。老公从司机变成领导,副主任也是个顶用的官,把她弄走啦。
5
航运处在隔两条街的一座小楼上。作为会计,当时她不在班上。财务重地,闲人免进。他只能在走廊里等,抽烟要去公用洗手间。坐在马桶盖上他努力想象两年后她会是什么模样,夹着烟的手指因此有点抖。也许应该早一点就来看她。山上的时间走得慢,即使这也是在城市里,他甚至感到了煎熬,每一口下得都很猛,烟吸得比过去快。从洗手间出来,他看见一个年轻时髦女人从走廊拐角处走过来,拎着一个小坤包和一个时装袋,满楼道都是高跟皮鞋击打水磨石地面的声音。她的时髦近于妖娆,头发盘在脑后,因为浓妆和消瘦,脸显得极不真实。他不能肯定她是否瞥过自己一眼就进了财务室,很快她又出来,站在门口看他,拎纸袋的右手向上抬了抬:
“是——你?”
他盯着她的脸看,终于从两只眼里找到两年前的那个女人。“是我。”他没来由地感到了悲伤,“路过,想来看看你。”
最后半小时的班可以不上。她带他去了十字路口处的水雾茶坊,在靠窗的位置,要了一壶明前的雀舌。
“为什么老盯着我看?”她问。
香水。粉底。口红。雕了花的指甲,那图案他后来咨询了女同事,叫踏雪寻梅。“有点不一样了。”他尽量让自己放松。
“怎么不一样?”
“看装束。你过得更好了。”
“看人呢?”
“说不好。”
“有什么说不好?”她笑笑,打开包要找东西。他及时地递上白沙烟。“我抽这个。”她拿出的是五毫克的中南海女士烟。
“你老公换牌子了?”
“他换牌子关我什么事?我只抽我喜欢的。”
“你们——算了,不多嘴了。”
“没什么,”她的表情很有点孤绝,眼神不经意间闪的光和两年前一样,“我们关系不好。”
怎么会呢?但他说,“偶尔会闹别扭,别放心上。”
她看着窗外抽烟,动作娴熟优雅,“还咳嗽?”
“偶尔。走到哪我都带药。”
有半分钟两人都不说话。他觉得男人应该主动打破僵局,刚想问孩子的情况,她的手机响了。她对着手机说:“有局?好,我也有。”一共六个字。
“你老公?”
“这一周他第七天不在家吃晚饭。”
“做领导应酬多。男人不容易。”
“屁个不容易,”她说,“鬼混的借口!对不起。”她为自己的粗口道歉,她的嘴鼓起来,眼睛往虚空的深处看。这是女人要哭的前兆。眼泪终于没有掉下来。然后她突然就笑了,问:“觉得我变老了没有?”
她的笑轻佻而又悲凉。他不再有疑问,安慰她:“比两年前更年轻。”
“去年二十今年十八,也没用。男人变得永远比你快。”
她情绪开始激动,他知道她倾诉的欲望启动了。果然,生活出了问题。这是她没有料到的,丈夫从看守所里出来,整个人都变了。职务变了,成了个小领导,这是好事。变得爱说话,也不是大毛病,顶多是多念几次他在看守所的苦难经,多撩几次衣服让别人看看伤痕。最大的问题是,他总在想:他妈的,凭什么?他没往口袋里捞一分,没睡过任何一个别的女人,局长赴宴他都只能在旁边的小房间里随便吃几口。如此清白还是蹲了八个月,三天两头接受拷问,那些人高兴了抬手打,不高兴了用脚踢,他妈的凭什么?老子生下来不是为了看人脸色给人打的。凭什么啊?他想不通。他跟劝他的亲友说,要是你整天平白无故鼻青眼肿的,你也想不通。幸好我出来了,要是被冤到底,这辈子没准就耗在里面了。局长死刑,副局长死缓,随便捡出一条过硬的证据,他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他出了看守所大门就想,从今以后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咱得好好过。可着劲儿折腾,你们不是都说享受生活么,老子也来,能风光不风光我凭什么啊?人生苦短,鬼门关我都转了一圈。
作为八个月的补偿,他升了,副主任看上去不大,但管的部门要紧,正主任一年病休要达十个月,他算个实权人物,干什么都便利。先把老婆从书店弄到航运处,她挺高兴,高兴劲儿没过脸就拉下来了。副主任吃喝是小节,关键是裤带松了,外头开始有人,比她年轻漂亮。被发现后,他供认不讳,玩玩而已,他不会当真,希望老婆也别当真,就当自己老公下半身临时借别人用一下。他改。这也是诡异的逻辑,她不能理解。副主任就解释,一是工作需要,二是八个月的补偿,一想到曾经命悬一线,他就忍不住每天都当世界末日来过。一说起八个月,他就声嘶力竭苦大仇深。摔杯子时眼里都能淌出泪来。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一日长于百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改了两三次也没改好。再发现,他居然理直气壮,不就玩玩嘛,又不是跟她们结婚生孩子,着什么急。
“后来呢?”
“他竟然说,我是嫉妒那些女人年轻。你说,我很老么?”
她不老,不过洗尽脂粉后脸会显得空,因为已经六神无主。他能理解副主任人生观的巨变。这种事很通俗。甚至很恶俗。但巨大的幻灭感的确会让人穷凶极恶。他不喜欢的是,副主任的自恋过了头,她可是每个月都在看守所外面转圈子的。“难道他当时就没感应到?”
她的笑已经接近哭了,“那又怎么样?此一时彼一时。”
“他还,在乎你么?”
“也许吧。他说他在乎,他只是想用这些填满八个月的恐惧。”
她的善解人意让他吃惊。三年前在餐车里她就说过,二十三岁嫁给那个男人,就算山洪暴发,他们也会抱在一起死。她坚持着二十三岁的信念,现在城市坚固,风调雨顺山洪永不可能发作,副主任有了现在的世界末日般的别样的信念。他只好帮她点上一根烟,说:“我也不知道你该怎么办。”
从水雾茶坊往外看,马路宽阔,行人和车辆稀疏,植物丰肥茂盛,这里一定是个过安宁日子的好地方。然后他们在茶坊隔壁的饭馆一起吃了晚饭,主菜是当地特色的长江鱼,味道之好,只有他回忆中的故乡长河里的鱼才能媲美。喝了当地的白酒,牌子一般,口感很好,他只想尝尝,喝着喝着就多了。她也喝,像两年前抽烟一样生硬,她把喝酒当成了复仇。因为喝酒出了汗,妆有点散,但酒上了脸,把散掉的妆又补上了,比之前更好看。如果再丰满一点,她就跟餐车上的女人一模一样了。只是她自己并不清楚,她以为自己已经老了,需要各种时髦的衣物、昂贵的化妆品和加倍的风情借以回到过去,回到爱情完满的幸福生活里去。长江鱼和酒让他难受,心里比寻而不遇还要空荡,空空荡荡。他只好继续喝酒吃鱼。
她送他回旅馆,晚上十点马路上已经空寂多时。他要自己回去,她坚持要送,难得有人还惦记自己,反正孩子在姥姥家,回去也是一个人。她搀着他,两个人摇摇晃晃贴着路左边走。她说我给你唱个歌吧。词曲他都陌生,唱完了她说,那时候他们晚上散步常唱这歌,男女二重唱,他就说,多好听的歌,可惜只能你一个人唱,然后迷迷糊糊听见她的哭声。
她以为他喝多了,让他躺下歇着,他坚持要坐着。“见一面不容易,”他说,“我要多看看你。”
“你喝高了。我有那么好看么?”
“没高。你比好看还好看。”
她在对面床上坐下来,表情如同志哀。她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纸盒子,说:“猜猜这是什么?”
“不知道。”
“仙黛尔内衣。要不要穿给你看看?”
他看着她站起来,打开包装,先把内衣按部位和比例摆在床上,形如一个女人。摆完后,开始解盘在脑后的长头发,披肩,褐黄,转身时呈现侧面的轮廓,颧骨高出来,弧度有了变化。他觉得面前站着的是另外一个陌生女人。
“男人都喜欢看女人穿性感内衣吗?”她问,开始脱外套。
他制止了她脱外套的手,“你喝高了。”
“没高。”
“高了。”
她甩开他的手,说:“你来难道不是为了这个?”
他不说话,站起来把仙黛尔内衣装进纸盒再放进纸袋。他想,我他妈不是圣人,可是我现在很难过。仙黛尔让他倍感哀伤,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他想象的样子,此刻他们的生活如此复杂。他又重复一遍,“真高了。”
她一屁股坐在床上,仿佛真喝高了,“你来就是为了说我喝高了?”
“我来是顺道看看你,”他说,“明天一早就走。习惯了,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
原载《收获》2010年第4期
点评
表面来看,这是一个有关婚外情的故事,细致品读,它却远超婚外情这一简单而常见的主题。一对平凡的夫妻,有着稳定的工作,生活无忧,然而性格的差异让他们的婚姻充斥着争吵和硝烟,男人好安静,女人喜热闹,在一次狂风暴雨般的争吵过后两人离婚了。意想不到的是离婚让男人一改从前的生活状态,爱上了旅行,爱上了那种在路上的感觉。就在一次旅行的途中,男人因为生病剧烈地咳嗽,同一节卧铺车厢的陌生女人递给了他止咳的药,男人礼貌性地请女人去餐车用餐并在分别之际留下了联系方式。女人的家庭遭遇过不幸,丈夫因为卷入单位局长的案件蒙冤入狱,案件查明之后作为补偿他由一个司机升为了主任,然而职位的升迁却未能给这个家庭带来幸福,丈夫经历过牢狱生活之后心理变得畸形,通过各种不道德的方式疯狂补偿自己,吃喝嫖赌,无恶不作。男人旅行路过这个城市,顺路看望女人,女人很感激,希望用身体作为补偿,男人拒绝了。
这篇小说敏锐地触摸到了时代焦躁的脉搏,男人离婚前的生活机械而乏味,尤其面对喜爱折腾的妻子,他无比地痛苦,而离婚仿佛唤醒了他的某些沉睡的因子,他由一个拒绝喧嚣逃避现实的人变成了一个喜爱旅行的人,那种在路上的感觉让他找到了心灵的皈依,他享受着这个过程,享受着与陌生人和陌生环境之间形成的纯净而简单的关系。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