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
二月的早晨,发生了一件蹊跷事,我的眼睛突然变得白多黑少,并且显露凶光。打个比方,当你与一条狗狭路相逢,狗便拿这样的眼神瞄你。我盯着镜子看了片刻,只见两粒小黑豆泡在辽阔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白中,毫无神采。我抿紧嘴垂了头,想着什么缘由突然变成这副被逼急咬人的样子。我脾性虽暴但善于克制和忍耐,平时没有积怨,也没有抑郁症。我活了三十年,算不得坎坷,父母离婚时我还小,他们搞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至于影响我的成长。我承认我缺少天资,有各种显而易见的怪僻,但还是考上了大学,马马虎虎地念完,到异乡找到了自由,在工作与失业交替的瞬间,与一个不咸不淡的女人结了婚,她就是我的老婆蓝图。我当然知道她也曾甜酸苦辣有滋有味的,只不过到我这儿便进了不咸不淡的境界。这又何妨呢,说实话,甜腻辛辣我也受不了。她有一副难得的安静脾气,我甚至不能分辨她的满足与未满足,她总是微笑着擦拭身体,套上睡衣,呼吸平稳地进入梦乡,不忘与我手指相扣。从结婚那天起,我就感到已经与她生活了一百年。对于我这样的男人来说,她是无可挑剔的,容貌,素养,操持家务有条不紊,对我的照顾不可谓不周全。
说到她,我总是忍不住要说得详细些,她是丰满的,脸庞圆润,是人们说的那种旺夫相,她睡前吃苹果,早起喝盐水,午间小睡,生活十分规律。她学信息管理,在机关混着。
前不久的《南方城市报》上有则意味深长的小新闻,某某局的厕所下水道堵塞,维修人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通出一大堆安全套,可见机关清闲也不好过,大家都需要找点乐子。蓝图的乐子是经营淘宝网上的服装店铺,她很快赢得了五星级别的好声誉。当然,生活中她也是个有信誉的女人,比如,遵守我的规定,不再与从前的男友联络,不和男人单独吃饭喝咖啡,等等。
至于我,在外企做了三年的Sales,每天要打七八个小时的电话,憋尿,忍渴,寻寻觅觅,为得到一张订单磨破嘴皮,有时两只耳朵都被话筒堵住,下了班脑海里苍蝇嗡嗡乱飞。
不过我真是生不逢时,房价一路飙升,每平方米两万五,首期要三成,少说也得三四十万,每月还贷加本金要付七八千,入不敷出。当房奴无望,沦为租客,还欠着蓝图的婚戒和婚纱。
黄金白银买得起,但蓝图要钻戒,多少克拉不计较,非要有一粒夜里都闪光的石子儿,如果我不想让她等,就得拿把玩具枪去抢银行。我没有时间拍婚纱照,片刻都没有,我出门时蓝图没醒,回来时她又睡着了,基本上忘了夫妻间的那点事儿。
资本家不管你的死活,更不管你的性生活,新婚没假,奔丧不批,你只是他们的牲口、他们的狗。你得每天转动,每天守着电话,不管是逼良为娼,还是明争暗抢,弄到订单赚到美金,你就是骨干,你就是人才。你被提拔了,公司会表现仁慈的一面,请你携家眷去国外度假。我也梦想带蓝图去欧洲去美国,盼了几年,老夫老妻了,大门没出,远门没涉,婚纱戒指蓝图也没再提过,我想是无所谓了吧。
望着占了半壁墙面的镜子,饶是我从容镇定,仍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绝望扑过来,那是怎样恐怖的眼神啊,随时要癫狂发作的。我慢慢想起昨晚的事,我请福斯公司的采购——我们通常说Buyer——多丽吃饭,她的英文名是Donna,在这里我想叫她多丽。多丽带了自己珍藏的茅台,酒过三巡,她甩出一句埋藏心底的话,说我的眼睛令人柔肠寸断。她的意思我早就明白,只是佯装不知,这类暧昧的暗示我遭遇不少,尤其是四十上下的女人。我知道多丽还是一位诗人,在福斯公司的内部刊物上歌颂过祖国,也为爱情伤感,她对我母性大发,是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不过时至今日,我与她之间的交情,已经不需她母性荡漾了。我一次喝得胃出血,一次酒精中毒,两次住院之后,我们建立了牢稳的伙伴关系,算得上哥们儿。
别那么不屑地看我,我也憎恶酗酒的德性,发誓戒了这祸水,但干了Sales这行,也算半个公关,难道学魏晋文人雅士扣虱清谈?甭说我狗嘴吐不出象牙了,就福斯公司的小姐先生,明摆着也是酒肉之徒,全是现实主义流派,八九不离礼品红包回扣的主题,连这点都看不明白,就别谈什么销售艺术了。并且还要豁出一条贱命,死乞白赖、嘴上抹蜜、当乌龟扮王八将对方衬托得尊贵体面,尽管得到的只是福斯公司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小订单,那真他妈的就像是一个性感美女只是远远地向你抛了一个媚眼,对于饥饿的胃部或者真诚的性欲来说都是无济于事,可仍能让人上下激荡一阵子的。尤其是面对全球金融危机、经济大衰退的2008年,倒闭、裁员、治安混乱、人心惶惶的现状,当你一天看了十八个小时的电脑,寻料、跟单、回邮件、写申请、填表格,满脑子数据型号,白忙一天累得像条死狗,猛然获得一个美女的媚眼——纵然她在千里之外,你就没法不感谢一条牙缝了,它代表着无穷的希望。
平时我酒性上来就想听玛雅的声音。玛雅是个五官精致的小脸娘儿们,带点重庆的香辣味儿,说来话长,迟些再表。
眼下我必得先仔细梳理昨夜的事情。唔,茅台酒,多丽带来的,味道实在特别,虽一闻便知酒假,不过入口不错,余味香醇。显而易见,作假的人下了诚实的工夫。多丽殷勤劝酒,双目有神,我说的就是她的牙缝,我直觉她是吊着我的,她在一张一百K的大单后面放了一根长线。女人的矜持,有时是装屄,有时是千真万确,但具体到多丽,就有点含混不清了。这晚我同样不拂她的意思,反正喝高了就是废人,浑身软塌。不过我醉得蹊跷,没有经过熟悉的步骤变化,我没给玛雅打电话,径直就倒了。睁眼时人在酒店客房里,多丽抓着我半解的皮带,裸着平坦的胸脯,疤痕闪亮,你可以将之看作一张闪亮的百K订货单,只消伸手深情地抚摸,手指头便能感觉到美钞上面本杰明·弗兰克林凸起的五官。不幸,我被那比镁光灯还耀眼的伤疤刺痛了眼睛,脑海里一团糨糊,我流着带有谴责意味的冷汗,失魂落魄地逃了。兴许是手脚并用,半截皮带拖在地上,皮带扣与水泥地面擦出刺耳的声音。多丽某次慨叹人生时曾有所暗示,我从未意识到她丢了乳房。天呀!我与她那双宝贝素未谋面,也免不了很有人情味地替某几位与之有瓜葛的男人惋惜,想到生活索要你的青春,也要你的乳房,到最后都是连人带毛打包塞进火葬场里烧窑,真是沮丧。
一半为多丽,一半为美金,我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受伤的眼睛一直淌泪,半路上重回去时,多丽已经走了。该死的,她一定伤心坏了。不,我比她更伤心,从乔治·华盛顿到本杰明·弗兰克林,所有在美元上露脸的都该为我哀哭,月底在望,我的业绩线还是一条被打晕的水蛇。我现在手中空空如也。啊!多丽,无论如何,我真该在你订单般平整的胸前逗留片刻,即便是为了感谢你牙缝里源源不断的食物。我无比愧疚地在路边的烧烤摊上灌起了啤酒,赎罪似的往胃里塞了一通乱七八糟的东西,脚下竹签一堆,时间是凌晨一点多。风凉飕飕的,马路上一点都不清淡,出门过夜生活的,过完夜生活回去的,走路的,开车的,打的士的,路灯睡眼惺忪,飞虫在周围飞着取暖。
嘿,可怜的小虫儿,情愿为了那一点微光与温暖累死,我回家躺下了还想着它们的伟大。后来胃里火辣辣的,拉稀九次,直到拉得东方发白、两腿发虚。躺下两分钟闹钟响了,我起床洗脸刷牙刮胡子坐公交转地铁,要准点到达公司,今早亚太地区的总裁从新加坡过来检查工作,还要裁减人员、压缩开支,我们的西装不管料子是毛呢的还是尼龙的,衬衣是黑是白,底裤有没有破洞,全部要以西装革履、业界精英的样子迎接总裁。
我满嘴牙膏泡沫,通货膨胀,失业超强寒流涌现,要是被裁掉,蓝图又把我蹬了,丧家犬的滋味儿可不怎么样。我把毛巾在脸上扫来扫去,吐出舌头往鼻子上方舔。你也看到了,我的动作怪异,像狗,我有点怕自己了。我哆嗦了,手指僵硬,打开电动剃须刀,一阵割草机的声音,胡子三天没推,平时乱草蓬勃的,现在满下颌全是细软的绒毛,这又是什么道理?
我惊诧地瞪着自己,两眼低级动物的冷光,恐惧变成愤怒,镜子里的怪物突然向我张臂扑咬过来,我撞到冰冷的镜子跳后一步,将电动剃须刀使劲砸过去,镜子“咣当”垮得干干净净,一只幼小的蟑螂张皇失措。
我的老婆蓝图轻手轻脚地过来了,片刻间将镜片清理干净,轻声轻语地说改天去宜家买个带木框的,便继续煮早餐去了。咳!她也不问我为什么发脾气砸镜子,我真想叫她看看,我是否像条狗,但她没什么好奇心,这很伤脑筋。
打开衣柜,樟脑丸子呛得我直打喷嚏,费了一阵才找到玛雅送我的红色LOUISVUITTON领带。喝粥时我问蓝图:你把领带洗坏了吧?蓝图说:我没洗过。我说:怎么又旧又暗,好像掉色了。蓝图说:没有,它跟你从商店买回来一样新,这种A货高仿品,质量也不差。我低头瞅了领带一眼,体内有玛雅作怪,不好多说,便夸蓝图身上的白毛衣很衬皮肤。蓝图说她穿的是绿的。我笑着抹干净嘴巴。我们之间的对话原本都是心不在焉,受蓝图的影响,我也不太寻根问底,我换上Pakerson皮鞋,玛雅说这是意大利托斯卡纳区贵族们的至爱,她用无比的热情打扮我,我只得绞尽脑汁向蓝图解释每一件物品的来源,幸好蓝图不是那种猜忌的小女人。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午间要和玛雅会面纠缠一阵。我迈出大门心头荡漾,蓝图叫住我,递上一杯盐水,说:你忘了喝了。我在门槛外头喝完它,一时间羞愧交加,但是没多久,玛雅便冲淡了这些。
很奇怪,地铁上的广告都使用了怀旧色彩,男男女女的衣着非黑即白,以前那种花花绿绿的景象不见了,这个世界似乎在进行一种集体悼念。我嗅着香皂、皮革、小笼包、体味以及狐臭混合的味道,突然间觉得视线像广角镜头一样辽阔。
我悬在拉环上,把裁员的担忧撇开,忍不住要说说我的玛雅了。算起来这还是多丽的功劳,本来像我这行的人,认识文化圈美女的概率实在太低。也是巧合,有回我请多丽K歌,她带来一个低胸细腰、屁股被牛仔裤裹得浑圆玲珑的小脸美女,抽烟喝酒语出惊人,我头一回知道世界上除了两腿紧夹的小家碧玉,还有这样的坦荡直白、欲望张扬的姑娘存在。她坐下来望我一眼,就说我昧着良心长了一双水灵柔软的黑眼睛,其实一肚子坏水。起先我犹如被打了一闷棍,但很快就适应并喜欢上这个叫做玛雅的伶俐姑娘。她是一本女权味道很重的刊物主编,可惜我没空翻杂志,有时候想想居然有时间把蓝图骗到手都会感到惊讶。
玛雅和适量的酒一样令人神志清醒、心情愉快。我压根儿没想过玛雅会对我有意思,后来她把多丽撇下,约我到了0755酒吧,而我对蓝图谎称应酬客户,与玛雅对吹完一打德国黑啤,去了玛雅的佳兆公寓,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只免费的鸭子,但在和玛雅的互动中感受到平等与销魂。玛雅说,她也是因为我的眼睛,对我产生了强烈的哺乳冲动,疼上了我。
她很诧异,在一个物欲横流的城市里,还会有这么纯净清澈柔和的眼睛,而且漆黑明亮。玛雅的几句话把我夸得心花怒放。可后来她又拍拍我的背说:我看上你,纯粹因为你是圈外人,我厌倦圈子里的乌烟瘴气。我明白玛雅的虚实,聪明的猫总是排泄完毕就用沙子掩盖秽物,这种习惯并非出于自尊,我想一定是受过同类严重的伤害。
我无法说清楚自己和玛雅的关系,有一段时间,玛雅为了我打算做个两腿紧夹的小家碧玉,她说这是男人想当好男人时顶喜欢的类型,不风骚,举手投足良性十足;没脾气,性子比高贵动物的皮毛顺,比千年的水藻柔,比墙砖上的绿毛软。
于是她先正视听,不看露体的电影,不听淫靡的声音,《红楼梦》只读删节版,朝《金瓶梅》唾口水,骂《肉蒲团》是垃圾,坚决不承认这些放荡的文本算得上艺术。她说服饰,谈娱乐,聊失去童贞之前的生活,但就是不谈性,更不提一夜几次、敏感地带、房中术的学问与扯淡……玛雅要做矜持、内秀、明眸皓齿的良家女,口谈正言,身行正事,也就装了那么几回就累垮了,她无法将自己劈成两半。坦白说,我喜欢真实的玛雅,没心没肺地抽烟,三杯酒下肚脸起红晕,嚷着要唱歌,“忘掉痛苦忘掉那地方,我们一起启程去流浪”,将《张三的歌》唱成了天真的童谣。我喜欢的玛雅淫而不荡,天真而不幼稚,表面柔弱骨子里强硬,开得起玩笑,拉下脸来绝对无情无义。
玛雅是最真实的,她的生活里没有为订单装腔作势的时候。其实玛雅最大的特点在于不俗,她不会闹着你给她名分,她甚至害怕你缠上她。倒是我偶尔觉得离不开她,或许我真的是一肚子坏水,根本不是蓝图塑造出来的好男人。有一次和玛雅事毕,体内气氛有点伤感,我几乎是带着怨恨和玛雅聊到蓝图和她的淘宝店,对蓝图那种不咸不淡的作风深感不满。事后想来,我的表现就像没有吃到糖果的孩子,于是屡次遭到玛雅的嘲笑。
我提前十分钟踏进公司,男同事们和我一样个个人模狗样,其中有个Sales全身里外都是Burberry,这个酷爱A货的杂种名叫Alex。顺便提一下,我们这种外资公司统一使用英文名,“武仲冬”一进公司就消失了,我成了同行业无数个Jason当中的一个,偶尔恍惚觉得自己是个可爱的金发小伙儿。我也不知道Alex的中文名,这个来自北京的小个儿自称吐血买了正牌,十分骄傲地迎接各种检测的摸捏。我们这拨摸惯了电子产品的手,对服装很不敏感,摸来摸去兴味索然。在弄出究竟之前,我们选择了放弃,裁员的事很快压了上来,我们提前五分钟涌进会议室,但见亚太区总裁早已恭候,白衬衫银灰领带深蓝西服,表情威慑,一望即知不同凡响。我左侧的Alex不太自信了,很不规矩地把脚从皮鞋里解放出来,异臭冲散了他身上的香水味儿。我踢了他一脚,低声说:那条欢迎总裁的横幅应该用红底白字,来点中国式的喜庆。
他瞪着我说:你丫色盲了?找抽吧!
Alex的话我并不在意,我说:这有点像开追悼会,瞧小妞们,大老板一来,个个小家碧玉两腿紧夹。
Alex骂我“南京瘪三”。我说:操你大爷的。我和Alex的交情就是建立于互相辱骂的基础上,平时对客户低声下气得实在压抑,这种放肆与粗鄙的行为使我们的精神得到极大的放松与满足。有时在餐馆吃饭,我们故意刁难服务员,抓住他们怕被投诉的心理,把他们弄得跑上跑下,面红耳赤。
Alex和我越骂越难听,稀奇古怪不堪入耳,这里就不再记录,因为会议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