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弥
自从搬到白菊湾的花码头镇,我陆续结交了一些朋友:大道观的看门人老邻,花亚,旅行家江吉米,张小虎和他的母亲,乌兰和她的父亲老乌,罗汉芳……
近半年来,我没有再交朋友。原因是,花码头镇出了杀人案。一个性格孤僻的女士,在夜里被她的同居男友杀害。而且镇上的人都说她活该。没有结婚就同居,还引狼入室,这不是活该是什么?我虽说体格健壮,胆大妄为,但自从这件事后,我就谨言慎行,不太敢在夜里独行,也不敢去结交他人。以免被人骂上一句活该。
今天下了一天的小雨,到了傍晚,雨停了。站在屋子西边的丝瓜架子边,朝北边望去,看到雨后的香炉山上,到处冒出白色亮丽的烟岚,轻如白纱。天空中拖曳着细沙一样的白云,白云之后,淡淡的蓝正在变紫。
今夜的月亮也是特别:粉桃色的一弯上弦月,清丽淡雅。它淋了一天的雨,化去了媚态和火燥,散发出蕙心兰质。
舍不得这个月亮。因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月亮。花码头的人,对极美的事物是形容“俊”,不说美丽,也不说漂亮,只称“俊”。
香炉山上看这样的“俊”月,应该是绝好的一件事。我穿上舒服的拖鞋和灯笼裙,拿了吃剩下的半袋原味葵花子,一面走,一面吃,仰面看着天上的月亮。我走的这条大路叫会稻路,还没有安装路灯,白天人来人往,通着600路公交车。乡下人没有夜生活,一到夜里,路上杳无人迹,白蒙蒙宽阔平整的一条空路,闭上眼睛也可以走路的。
一条路,一个人,一弯月亮。路两边是稻田,还没显亮的萤火虫在稻田里飞来飞去,却不落脚。一望无际的稻田里,有几处聚拢着蛙,精力充足地大喊大嚷——大自然的声音,你不会觉得烦呢。
惬意地走着,还是看到了危险的东西:潮湿的路边,横躺着一只土黄色蝴蝶翅膀,有着咖啡色和淡黑色的波浪纹,比麻雀的翅膀略小一些。我心头一惊,朝前走了几步,又吓了一跳,路上又有躺着的蝴蝶翅膀,这回是一对,看来是从同一只蝴蝶身上扯下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镇上那个被杀的女人,杀害她的同居人说,并没有杀害她的念头,只是那天他心里不高兴,嫌她话多,掐着她的喉咙,直到她没有气息。她死了,杀人者先是痛快,过了一阵才感到害怕……至于伤心,那是再以后的事。
撕下蝴蝶翅膀的人,怕也是这种心理:并没打算杀死蝴蝶,只为了一时的痛快。
什么样的人寻求这种痛快?
但愿不是孩子!
我捧起这对蝴蝶翅膀,走回去把前面那只蝴蝶翅膀也捡起来。为了不再让路人践踏,我用树枝在路坡上掘了一个小坑,把它们葬了。
身后忽然有一个人说:“旁边不是有一棵橘子树吗?怎么不埋在橘子树下?”
我抬头一看,边上真的有一棵结了累累小果子的橘子树,刚才又是恐惧又是难过,竟然没有看到它。再朝身后一看,见到那个说话的人了,一个年轻男子,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身材极好,浑身上下充满削薄硬健的线条。令人看了,不由得眼睛一亮。天已经凉快了,他的手里还捏着一把蒲扇,有意地显得闲云野鹤似的。
——也不过眼睛一亮而已。这种年轻人,花码头镇上多得很,他们很聪明,一眼就能大致掂量出别人的身份家境。他们只对家境富裕的女性感兴趣,愿意与她们交往,成为干姐弟或干母子。那个被杀的女人,就是在路上认识了今后杀她的人,认了这个人做干弟弟,后来又同居了。
这个世上,蝴蝶要当心自己的翅膀,女人要当心自己的喉咙。我的眼神里一定流露出警觉和不屑,他的神情立刻现出了局促不安,掉头走下一个坡,朝北边的村庄去了。
我定了定神,决定继续我的行程。我恐慌,但我不想示弱。
他去的路正是我要去的,香炉山就在会稻路的北面。我不想跟在他的后面,以免被他看到了又回头来搭腔。我碰到过这种事,不止一次。陌生的男人对你感兴趣,千方百计地找机会搭腔。我决定朝西一直走,然后再找通向北边香炉山的小路。
我一直走到了蓝湖边。发育良好的蓝湖,还保留着远古的些许风韵,虽然说没有了史书上所记载的珍禽异兽和香草奇花,更没有传说中围湖一圈的水石。但是作为现代人,我早已学会珍惜眼前的东西,因为蓝湖正在缩小,我担心再过若干年,也许连湖水也看不到了。
担心和焦虑正在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我对你说,我具有的享乐精神是积极的态度,弥足珍贵。当人类在恐惧世界末日时,我正在让我的愉快成为未来的回忆。
我在蓝湖边找到了一条通往东方的小草路。我早已走过了香炉山,现在我要向回走,走过这条草路,再找到一条向北的路,才能到达香炉山。
天穹中的蓝变成紫,紫变了灰黑,不久都隐去。天黑了下来,上弦月明亮得就像宝石一样,它太细,它的光照不到路上。现在是七点半钟,它要消失掉,起码还有三个多小时。我有的是时间,并不着急。
这些村子我从没有进来过。每次从会稻路上隐隐约约地看到它们,总觉得它们的构成很简单,一模一样的屋子,种着菜蔬和稻子的田地,大大小小的树,无非是杨柳、香樟、白果、玉兰……今晚进来之后,才知道我小看了它们。它们是错综复杂的迷宫。村与村转承口,路与路的交接处,没有任何文明世界的文字标志。它们隐藏的标志只有村里人才知道:谁家的白果树那边拐弯可以到达大路,转过谁家的那堵废土墙才能找到那座小渡桥,从什么样的竹林里穿过才会走进另一个村庄……它们就像一个万花筒,不经意地一碰,就换了一个样式。又像魔方,拼错了一个环节,就错了整个方向。你也千万不要小看了那座独木桥,一根又粗又短的大柳木,横放在小河两头,它在老金家的屋后,另一头连着老王家的屋后。从老金家这头,走到老王家那头,才能从南边的村子转到北边的村子,才能找到上香炉山的小路。
我很快就在村子里迷了路,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有些屋子我看到了好几遍,有些僻静的路陌生得让人害怕。走来走去,我发现我一直在几个村子里面转悠,总也出不去。这期间,我敲开过六家村民的门,但是他们指出的路径都是一样的复杂,我走着走着又迷了路。村民们对陌生人都很冷漠,都疑心重重。当我敲开他们的大门时,他们都会朝我身后看一眼,确定我的身后没有可疑人物时,才搭理我的问话……到后来,我没有了办法,对一位开门的中年妇女说:“我就住在花码头镇上,你带我到香炉山去,回头我付你一百块带路费。”中年妇女慢慢伸出手说:“行,那你把钱拿出来。”我摸摸灯笼裙的大口袋,里面只有瓜子和家门钥匙,别的什么都没有。中年妇女说:“没钱也行,你把手机押在我这边。”我只有苦笑。我是个享乐至上的人,在我享受生活的时候,身边从来不带手机。这个中年妇女并不像精明得冷酷的人,憨厚的黑脸,说话的声音小而胆怯,向我伸出的那只手不自然地微微晃动,像害着羞似的,但她最后对我说的话却那么斩钉截铁,“什么都没有,那谁会相信你?你去找别人试试看,没有一个人相信你。”
信任的基础只是一只手机或一百块钱?
于是就关了门。
现在的问题是,我找不着到香炉山的路,也找不着回家的会稻路了。我在迷宫一样的村落里迷惑不已:不是说白菊湾的村民们很热情纯朴吗?谁说过这句话来?我想起来了,我奶奶说过,我妈也说过。现在轮到了我,我该怎样说?
如果不是迷路的话,今夜会是一个很好的享受机会。我心里焦急,所见到的事物尽成过眼云烟。但是到了现在,时过境迁后,我可以从容地给你描绘一下这些村庄的美丽了。确实是美丽的村庄,每一个村子都被树木掩藏,路上铺着干净清凉的石块,村子里河道纵横,清澈的河水从每一户人家的屋前或者屋后流过,河水里穿行着一群群小鱼,在夜里唼喋有声。野菊花到处开着,竹林随风摇曳。所有的庄稼地都被辛勤的农人拾掇得秩序井然,棱是棱,角是角,田地里看不见杂草,就如干净女人的床一样。
我抬头看看偏西方向的月亮,从它现在的位置判断,应该有十点钟了。我迷路两个多小时了。
我的耳朵忽然听到歌声。有一个男人在唱歌,并且,这个人向着我走来了。我掏出一粒瓜子,迅速地和自己打了一个赌:瓜子掉到头上,今夜的好运气来到。瓜子掉到地上,好运还没有来。我把瓜子朝头顶上方一抛,瓜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我的头顶。哈哈,好运来了!我头顶瓜子,站在那里,微笑着迎接这个唱歌的人。
唱着歌的男人走近来了,他停下步子。很显然,他看得出我不是村里人,有些明白我的处境。他等着我开口。我说:“请问……”刚说了两个字,我就不说话了,我认出来了,这个人就是我刚才在会稻路上看到的,一个我拒绝与他搭腔的年轻人。我不太信任他。他的手里还是拿着蒲扇。
这时候,他也认出了我,站在那儿不吱声。
两个人面对着面,样子难堪。
还是他打破了沉默。
“你有什么事吗?”他的语气里没有一点生硬的成分,看来他并没有为会稻路上的事感到不快。这使我的心里生出了警惕。我并不流露出警惕的样子,他也许是我今夜唯一的指路人。我轻松地说:“迷路了。难道陌生人就要永远在村子里打转吗?”他笑了,声音轻而得体,自信地说:“碰到我就不一样了。我认识这里所有的路。”
我喜欢这种自信的口气,但是自信并不说明什么。
我决定不回家,而是继续我的既定目标,这有些冒险,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带路人更是一个危险因素。我跟在他的后面,问他尊姓大名,他云里雾里地回答我,“苏家庄人,姓苏。”
他没有问我的姓名。我有些奇怪。
为了预防危险,我做了一件事:在暗地里捡了一小块砖,对他说,我要给丈夫打一个电话。于是就转身避开他的视线,大声地对砖头说:“你先睡吧。我还是要到香炉山上去看月亮……没关系,小苏陪着我,他年轻力壮……他是苏家庄人。”
把砖头放进口袋里,我转身对苏说:“苏,今天真悲惨。我碰了无数钉子,没有谁肯像你这样带路的,有的要钱,有的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苏淡淡地说:“你运气不好。你要是碰到我燕姐姐和我老干娘的话,早就到了香炉山了。”
我跟着他穿行在一个又一个的小村庄里。我心里保持着紧张,苏却轻松地向我介绍每一个村子里的秘密,“这棵广玉兰树是老叶家的,有一百年了。夏初开花,半树白花,半树紫花。不是嫁接的,天生就这样。我们都叫它夫妻树。”
我心里一动:苏这么说,是有含义吧?
苏又介绍:“你看到这家人家门口的葫芦了吧?他家的葫芦上了菜市场,比别人家的贵一倍还不止——还供不应求,因为他家的葫芦每一只都是并蒂葫芦。真是少有。”
我的心里又是一惊:并蒂葫芦?暗示?
苏在一户砖木结构的屋子后停下来,用扇子柄指指它,神秘地悄声问道:“你胆子大不大?说实话,大不大?”
我把这句问话放在心里迅速地盘算一下,这样回答,“我胆子很大,我练过跆拳道,空手跟一到两个男人打架不会输。”
苏好像有些失望,一下子兴味索然。
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我马上来了精神,说:“你怎么不说了啊?你继续说下去啊。”
苏叹口气,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叙说道:“这家人家的爷爷,十八岁的时候结了第一次婚。新娘子是镇上的大户人家闺女,很漂亮——就像你这样漂亮,结婚的那天夜里,男的起身上厕所,看见新娘在月光下梳头,新娘子头发很长,从梳妆桌上一直拖到地上——原来她把头拿下来了,放在桌子上梳头发。她是个狐狸精,狐狸美女。”
这一次,我怀疑苏是在调戏我。我还从来没有被男人说成是一个漂亮的狐狸精,没有男人敢这么说我。
我装聋作哑,紧催着苏快点走。我不怕他使坏,我给我的“丈夫”打过“电话”了,他会有所忌惮的。
从迷宫一样的村落里转出来,走到一条向着香炉山的直路。路的两旁只有成片矮矮的野菊花,视野开阔。我这才轻松了一些,问苏:“你还有干娘啊?刚才说的燕姐姐是谁?”
我马上就要让他离开我,从这里到香炉山的路,我熟悉。这条开满野菊花的路,北头连着香炉山,南边连着会稻路。我有礼貌地等着苏回答这个问题,回答完了就和他告别。
苏的话出乎我意料,他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说:“我陪你到了这里。礼尚往来,你要陪我到前面那个村子里去一趟,顺路的。我去看我的老干娘。”
苏指着前面的那个村子,村子就在香炉山脚下,我必经的地方。村里的一座屋子里,隐隐地亮着灯。
我对苏说:“不行。我到香炉山就是去看月亮的。你看,月亮马上就要落到天底下去了。”
苏说:“是啊。月亮马上就要落下去了。你还没爬到半山腰的观云台,就看不到了,还不如陪我一下。”
我承认这一点。折腾了三个多小时,面临着打道回府,我心有不甘。也许苏已看出了我的心思,但是这与他是没有关系的,也不存在这样的礼尚往来。我绷紧了脸问他:“那个村子里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并蒂葫芦还是双色玉兰花?”我居高临下的口气没有打消苏的热情,他几乎是急切地说:“跟着我,没错的。有很好玩的东西。走!”他走了几步,看我还在原地不动,跺一下脚,催我:“快走啊!你没听说过香炉山上今夜会出现神灯啊?我们去问问干娘,她知道神灯出现的时辰。”
有许多时候,我的好奇心会超过理性,就像猫一样。我真的跟着苏走了。神灯?香炉山上的神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回事啊。如果真的存在这件事的话,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也许是现在的人们有意地忽略这种事,只对杀人之类的事感兴趣,或者这种玄妙的事纯粹就是乡村的秘密——只属于乡村的秘密,只在乡里口口相传。
这些看似平淡的乡村还藏着多少秘密?乡村的路是不是在夜里都会化成迷魂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