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先生这才笑出声,并让前租客陈水德和他的新朋友范志贵这两张名片互相握手。
小客厅依旧光线昏暗,孤独得像大海深处,可是面条、啤酒、握手与笑声,这些不属于任何人的画面,像闪烁的南方阳光一样,放荡而亲密地照耀着穆先生。他继续坐着,身体在喜悦中微微晃动,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解放与自由。
……晃动的不是他,而是妻子的手,她推搡着他的肩膀,压抑着声调,对着他耳朵嘶嘶地:“哎,厨房里碗没刷,叫你拣的芹菜也没动,外面衣服也没收!我和儿子在外面跑了两个地方,上了四小时课,都累死了!你呢,一个下午,都干吗了?”
“是吗?时间这么快。”穆先生睁开眼,他活泼地眨眨眼,“你喜欢十三香龙虾吗?”
这天夜里,他头一次在租屋向妻子求欢,硬邦邦的小床,没有前戏,没有绵绵絮语,以推销员范志贵的直接方式,带着那碗大肠面油腻腻的能量。妻子不得不腾出手紧捂嘴巴。仓皇的快感后,穆先生闭着眼用胡子蹭着妻子,用他自己也不信的语气呢喃:“就这么住在租屋,松塌塌的蛮好,上班也随意。我都不想回到以前的生活了。我们就一直这么下去吧,不要更好,不要更坏,也不要结果。”妻子宽容了他的胡闹,或者是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她憋着嗓子小声反问:“一直这么下去?我倒没关系,反正都这样了。只是儿子怎么办,一直复习、一直复习下去吗?”
沉默了一会儿,妻子重新开口,穆先生发觉她的声音弯弯曲曲有些走调:“你知道吗,我一直偏头疼,最近头发掉了好多,地上一扫一大把,我现在都怕照镜子了。我真担心,儿子万一上不了重点高中,那我们这一年、儿子这一年,不,他这一辈子,一步落,步步落啊……”她把头从他胸口抬起,以便看清他的表情,“讲真的,你到底有没有打听到什么路子,找找老同学或业务上的朋友呢?”
穆先生咕咕笑了一声,只是拍拍她,同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这只手,以及靠近妻子的这半边身体,中风了似的,异常的僵硬,如驮着一座巨山。
现在几点?肯定又快十二点了,依稀可听到小客厅对面小房间里有英语磁带转动的吱吱声,儿子也许又趴在作业上睡着了。穆先生欠起身子,看看房门底,隔着两道关不严的门缝,折射进来一片微如薄纸的光——他盯着看,肿胀的凝视中,这薄光渐渐变得耀眼,并汹涌有力地破缝而入,流淌进来,掀开了这一边的黑暗,各种物件所支棱出来的轮廓线越来越白、越来越亮,最终亮如白昼。毛毯、脚盆、妻子的内衣、小板凳、水瓶、拖鞋、地上的卷纸团儿等尽入眼底,一个微型垃圾场。
穆先生伸手抹了把脸,手上还带着一股子大腿的汗味儿。今夕何夕,今人何人,怎会到了如此境地?儿子在几尺之外灯下苦熬,他在这里没有廉耻、不知忧患地做爱,老鼠一样。
抑制住堵在嗓子眼里的恶心,穆先生翻身起来,套上衣服,打算去看看儿子。他胸口疼痛,有如大病,脑子里却冷不丁想起乡下的燕子来。小时候,他常看到成年燕子带着雏燕在晨光里学飞,拍扇着翅膀飞高飞低,不管栖身于哪里的屋檐,它们都一样的快活、自在,发出婉转欢愉的啼叫。
这天夜里,等儿子睡下,穆先生驾车回了趟原来的房子——去替儿子找前面几年的书:中考所涉科目的初一初二教材(生物地理已考,除外)。这事儿子提过几次,但不急,因老师要到下学期才会带大家复习。妻子也早说过,她哪天趁便可回去取。总之,这大半夜的绝对不是非回去不可。可穆先生却是半分钟也不能等:如果不立即替儿子做点什么,他这下半夜,乃至接下来的半年,甚或整个下半生恐怕就过不去了。
意料之中,原先的车位已给别人占去,任是如何翻动口舌,那睡眼惺忪的物管老头儿就是记不起穆先生曾经的存在,反而像盘问闯入者一样纠缠半晌。月光下踏入楼道,一派岑寂空荡,碰不到任何邻居,无人向他表达最低程度的欢迎。
穆先生自怜地用衣袖蹭着楼梯扶手,三步两步跨到自家门口,并刻意地、以一个自信的旧动作伸手到口袋摸索家门钥匙——一阵惊惧突袭而来,他握住钥匙,慢慢张开手,果然,掏出来的只是租屋钥匙!全身上下所有,只这一把钥匙。穆先生投告无门,顿时一身汗,情急之中,他用这把唯一的钥匙去捅门,强暴一样地捅进去,又扭了两扭,家门竟然真的就打开了。穆先生感激不尽,顾不得思量,抬脚便进。
我的家呀,他呻吟一声。不错,家什都保持原样,只是积灰触目,不过三两个月未住人,灰尘就成了主人,每一处都留下它们厚厚的吻痕。月光斜着照进来,在地面形成长长的空格。沙发上搭着一件斑马似的条纹裙子,穆先生拿起来看看,发现他从未见过这件衣服。穆先生推开厨房移门,门上贴着的红色福字掉色得厉害,好像风吹雨打了几个世纪。冰箱里空空如也,灶台却意外地纤尘不染,几根水灵灵的胡萝卜排在一只白盘子里,好像一分钟前有人刚刚放在这里。
穆先生渐渐感到脖子发硬。他回到客厅,吸口气,闭上眼,重新睁开,满怀期望地再次环顾。
他的茶具,红木小把件,相框,墙上从西班牙带回来的彩瓷挂盘,角落的白色油汀,高高矮矮的书,这些年一样一样贪婪添置起来的,拥有它们就像拥有了存在的证据和细节。此刻,所有这些东西都在,哑巴一样忠实地呈现出死亡般的宁静。穆先生逐一打量,目光如衰老的猫那样胆怯地移动。多么古怪啊,他所看到的,竟然跟租屋里一模一样——积灰如盖,窗帘半掩,柜门洞开,孕妇的雪白A4纸,墙上的斑点与挂钩,壁橱的旧报纸与蒸笼,陈水德与范志贵的名片,它们飘浮重叠,彼此遮蔽替代。在其中,穆先生清楚地看到他自己,神色凄惶,忽坐忽行,无家可归的身影拖沓如浓墨滴落。
……突然想起今夜此行之正事,穆先生如梦中之梦初醒,忙硬起心思,急急推开儿子的房门。老天——比租屋的小房间更可怕,准确地说,其堆砌程度是那里的七八倍,前面所有那些年、各门功课的相关书本试卷,里三层外三层,上三层下三层,层层叠叠如百万年的岩层。穆先生正发愁着从哪里开始,一边往里踏了两步——这个闯入的动作,却像触动机关一般,猛然惊醒了这座沉睡的书山,那些岩层抖动了一下,即刻发起酵,咄咄逼人,如慢镜头里的火山,膨胀、变粗、升高、喷射、坠落,直至撑满整个房间。穆先生往后退让着,一直退到门口,跌倒在地。
穆先生僵卧于地,几不知身在何处。半晌,他迟疑了一下,伸手从最外围捡起一本课堂习题集,尊敬地拂去上面的细灰,翻动。每一页都被儿子密密麻麻写满蓝字,画着加粗线条,软乎乎的折痕与备忘即时贴,外加老师的红色批改,还有他或妻子的潦草字迹:“已阅”、“已会背”、“磁带已听五遍”、“已订正”等,以及他们的签名与当天的日期。穆先生很努力地翻看并辨认了几页,就再也翻不动了。合上儿子的本子,穆先生揩去自己的泪珠,它们在他的手上,又大又黑,如老牛之泪。
原载《人民文学》2013年第5期
点评
所谓“小流放”的意思指穆先生一家为了儿子中考而暂时从原住处搬到新租的房子里居住的经历。夫妻俩主动“流放”到这一学校附近的出租房内生活,唯一的目的就是方便儿子学习,并在中考中考个好成绩。儿子在出租屋里的确发奋学习,成了真正的苦行僧,但两次模拟考试的结果,都大出父母所望。这给夫妻俩带来烦恼和焦虑。谁家父母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啊,其实,小说对这一内容的书写也并无新意。
其新意在于,作家通过对夫妻俩前后两种生活方式被置换后,各自生理、心理与精神状态的描写,映照出了现代都市人精神与生活的双重危机。小说的这种立意与2012年的《谢伯茂之死》近似,两者都是通过悬置人物身份,探寻悬置背后的生活真相。
他们从自家大房子到逼仄的出租房,过上了另一种完全不同于前者的生活。他们过上了取消一切娱乐和消遣活动的、清贫简陋的生活。在这样的空间里,不仅夫妻、父子、母子关系会发生微妙的变化,他们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和对生活本质的感悟也增加了前所未有的内容。穆先生逐渐萌生了对前面那些住户们进行刺探、猜测和追寻的愿望。他“惦念起那个孕妇”,并沉陷于一己的联想中。他尽力寻找租客们留下的东西,对那些名片和与名片关联的人,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这样做的目的在于,他要做半天别人,不要做儿子的爸爸,妻子的丈夫和“穆先生”。这个作品侧重表现出了现代人那种无处不在而又莫可名状的焦虑感、漂泊感。
(张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