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之于鬼神,措辞含蓄,不绝对主张其有,亦不绝对主张其无。老子曰:“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韩非解之曰:“夫内无痤疽瘅痔之害而外无刑罚法诛之祸者,其轻恬鬼也甚,故曰‘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盖天下有道,祸福有常,则鬼神不足畏矣。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然《中庸》曰:“鬼神之为德,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如此旁皇周浃,又焉能远?盖孔老之言,皆谓鬼神之有无,全视人之信不信耳。至公孟乃昌言无鬼之论,此殆由孔老皆有用世之志,不肯完全摧破迷信,正所谓不信者吾亦信之也。公孟在野之儒,无关政治,故公然论无鬼矣。凡人类思想,固由闭塞而渐进于开明,然有时亦未见其然,竟有先进步而后却退者。如鬼神之说,政治衰则迷信甚,信如老子之言。然魏有王弼、何晏崇尚清谈,西晋则乐广、王衍大扇玄风,于是迷信几于绝矣。至东晋而葛洪著《抱朴子》内外篇,外篇语近儒家,内篇则专论炼丹。尔时老庄一生死、齐彭殇之论已成常识,而抱朴犹信炼丹,以续神仙家之绪。又如阳明学派,盛行于江西,而袁了凡亦江西人,独倡为功过格,以承道教之风。夫清谈在前,而后有葛洪;阳明在前,而后有袁黄——皆先进步而后却退也。一人之思想,决不至进而复退。至于学说兴替,师承不同,则进退无常。以故老子之言玄妙,孔子之言洒落,而墨子终不之信也。且墨子明鬼亦有其不得已者在。墨子之学,主于兼爱、尚同,欲万民生活皆善,故以节用为第一法。节用则家给人足,然后可成其兼爱之事实,以节用故反对厚葬,排斥音乐。然人由俭入奢易,由奢反俭难。庄子曰:“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墨子亦知其然,故用宗教迷信之言诱之,使人乐从,凡人能迷信,即处苦而甘。苦行头陀,不惮赤脚露顶,正以其心中有佛耳。南宋有邪教曰吃菜事魔,其始盖以民之穷困,故教之吃菜,然恐人之不乐从也,故又教之事魔,事魔则人乐吃菜矣。于是从之者,皆渐饶益,论者或谓家道之丰,乃吃菜之功,非事魔之报;当禁事魔,不禁吃菜,其言似有理,实可笑也。夫不事魔,焉肯吃菜?墨子之明鬼,犹此志矣。人疑墨子能作机械,又《经上》、《经下》辨析精微,明鬼之说,与此不类。不知其有深意存焉。
节用之说,孔老皆同。老子以俭为宝,孔子曰宁俭。事俭有程度,孔子饭蔬饮水,而又割不正不食,固以时为转移也。墨子无论有无,壹以自苦为极。其徒未必人人穷困,岂肯尽听其说哉?故以尊天明鬼教之,使之起信。此与吃菜事魔,雅无二致。若然,则公孟之论,宜乎不入耳矣。
《墨经》上下所载,即坚白同异之发端。坚白同异,《艺文志》称为名家。名家之前,孔子有正名之语,《荀子》有《正名》之篇,皆论大体,不及琐细。其后《尹文子》亦然。独《墨子》有坚白同异之说,惠施、公孙龙辈承之,流为诡辩,与孔子、荀子不同。鲁哀公欲学小辩,孔子云:“奕固十棋之变,由不可既也,而况天下之言乎?”小辩,盖即坚白同异之流。小事诡辩,人以为乐。如云“火不热”、“犬可为羊”,语异恒常,耸人听闻,无怪哀公乐之也。
《经》上下又近于后世科学之语,如:“平,同高也;圆,一中同长也。”解释皆极精到。然物之形体,有勾股者,有三角者,有六觚者,但讲平圆二种,一鳞一爪,偏而不全,总不如几何学,事事俱备。且其书庞杂,无系统可寻,今人徒以其保存古代思想,故乐于研讨耳。其实不成片段,去《正名》篇远矣。
墨子数称道禹(《庄子·天下》篇),禹似为其教祖。《周髀算经》释矩字云:“禹之所以治天下者,此数之所生也。”赵注云:“禹治洪水,望山川之形,定高下之势,乃勾股之所由生。”《考工记》:“有虞氏上陶;夏后氏上匠。”禹明于勾股测量之术,匠人世守其法以营造宫室,通利沟洫(《考工记》:“匠人建国,水地以悬,置以悬,视以景,为规识日出之景与日入之景,昼参诸日中之景,夜考之极星,以正朝夕。”又:“匠人为沟洫,凡行奠水磬折以参伍欲为渊,则勾于矩。”匠人明勾股测量之理,如此能建国行水。而行水、奠水,即禹治水之方也)。墨子既以禹为祖,故亦尚匠,亦擅勾股测量之术。公输般与之同时,世为巧匠。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而墨子亦能作飞鸢。惟墨子由股术进求其理,故有“平,同高也”、“圆,一中同长也”、“端,体之无序而最前者也”诸语。此皆近于几何,所与远西不同者,远西先有原理,然后以之应用;中国反之,先应用然后求其理耳。
墨子、公输般皆生于鲁,皆能造机械、备攻守。其后,楚欲攻宋,二人解带为城,以牒为械,试于惠王之前,般九设攻城之机变,墨子九拒之。般之攻械尽,墨子之守圉有余。此虽墨子夸饰之辞,亦足征二人之工力相敌矣。
《艺文志》称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余谓此语仅及其半。法家有两派:一派以法为主,商鞅是也;一派以术为主,申不害、慎到是也。惟韩非兼善两者,而亦偏重于术。出于理官者,任法一派则然,而非所可语于任术一流。《晋书·刑法志》:“魏文侯师李悝,撰次诸国法,著《法经》六篇,商君受之以相秦。”此语必有所本。今案:商鞅本事魏相公叔座,为中庶子。秦孝公下令求贤,乃去魏之秦。《秦本纪》载其事,在孝公元年,当梁惠王十年,上距文侯之卒,仅二十六年,故商鞅得与李悝相接。商鞅不务术,刻意任法,真所谓出于理官者(《法经》即理官之书也)。其余,申不害、慎到,本于黄老,而主刑名,不纯以法为主。韩非作《解老》、《喻老》,亦法与术兼用者也。太史公以老、庄、申、韩同传,而商君别为之传,最为卓识。大概用法而不用术者,能制百姓、小史之奸,而不能制大臣之擅权,商鞅所短即在于是。主术者用意最深,其原出于道家,与出于理官者绝异。春秋时世卿执政,国君往往屈服。反对世卿者,辛伯谏周桓公云:“并后匹嫡,两政耦国,乱之本也。”(《左传》桓十八年。)辛伯者,辛甲之后,是道家渐变而为法家矣。管子亦由道家而入法家,《法法》篇(虽云法法,其实仍是术也)谓:“人君之势,能杀人、生人;富人、贫人;贵人、贱人。人主操此六者,以畜其臣;人臣亦望此六者,以事其君。六者在臣期年,臣不忠,君不能夺;在子期年,子不孝,父不能夺。故《春秋》之记,臣有弑其君、子有其弑父者。”其惧大权之旁落如此。老子则云:“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语虽简单,实最扼要。盖老子乃道家、法家之枢转矣。其后慎到论势(见《韩非子·难势》),申不害亦言术。势即权也,重权即不得不重术,术所以保其权者也。至韩非渐以法与术并论,然仍重术。《奸劫弑臣篇》所论,仅防大臣之篡夺,而不忧百姓之不从令,其意与商鞅不同。夫大臣者,法在其手,徒法不足以为防,必辅之以术,此其所以重术也。《春秋》讥世卿(三传相同,《左传》曰:“是以为君,慎器与名,不可以假人”),意亦相同。春秋之后,大臣篡弑者多,故其时论政者,多主专制。主专制者,非徒法家为然,管子、老子皆然,即儒家亦未尝不然。盖贵族用事,最易篡夺,君不专制,则臣必擅主。是故孔子有不可以政假人之论。而孟子对梁惠王之言,先及弑君。惟孟子不主用术,主用仁义以消弭乱原,此其与术家不同处耳。庄子以法术仁义都不足为治,故云“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绝圣弃智,大盗乃止”。然其时犹无易专制为民主之说,非必古人未见及此,亦知即变民主,无益于治耳。试观民国以来,选举大总统,无非藉兵力贿赂以得之。古人深知其弊,故或主执术以防奸,或主仁义以弭乱。要使势位尊于上,觊觎绝于下,天下国家何为而不治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