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五年正月,北京城还处在一片冰雪覆盖下。过完年不久,便发生了一件大事情。城里面的酒肆、饭馆、茶馆、戏园子等地纷纷传扬一件大事,说是当朝顺治爷最宠爱的董娘娘去岁十月初七生的双生子中的小阿哥没了。小公主也命在旦夕,恐是熬不过今晚。
外头谣言传得再疯狂,但清楚里边内幕的人俱闭嘴不言。只要在顺治爷跟前伺候过的人都晓得,这位六岁登基做皇帝的顺治爷看着脾气和善,实际上比谁都薄恩寡义。
倘若有谁敢在他面前乱嚼舌根子,拖下去打几十大板是小事,弄得不好,连合家老小的性命都会丢在上头。遂很多知情的人听闻了此事,俱摆出一付讳莫如深的模样,不肯多言半句。
此时,在紫禁城里养心殿内,顺治皇帝眉头紧蹙的独坐在明黄色的宝座上,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出神。过了一阵子,他唤进自小服侍在他身前的老内侍张华,问道:“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张华小心地跪下启奏:“回万岁爷,据刚派去的小德子回话,小公主已经不烧了。汤若望大人看了也说,只要过了今夜,小公主必然后福无穷,终生无虞。”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时偷偷窥探顺治皇帝阴晴不定的脸色,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触怒了近来脾气愈加暴躁,掌握了生杀大权的主子。
“要过今夜吗?等过了今夜,明日便是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了。往年到这个时候,也算是开春了。但今年的天气变化无常,保不准等一歇又要一场大雪落下来了。”顺治皱了下眉头,兀自喃喃自语。
忽地,他一甩手,看都不看战战兢兢跪伏在水磨青石地上,身子微微发颤的张华,快步走出养心殿,站在丹墀下,仰首远眺他身心俱牵挂的某地。
那里住着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女子。一个是他引为知己,倾心相许的皇贵妃栋鄂氏。一个是他视若珍宝的皇七女,小名叫七七的女儿。
负手痴看了会,他深吸一口气,清冽的寒气渐渐驱走心头骤然间袭上的惆怅。烦乱了好些日子的心绪也平息下来。
他在心中默默祈祷:愿佛主保佑七七平安度过此劫。朕已经没了四阿哥,不能再没有七七了。如若七七也随着她哥哥一块去了,到时候,不仅皇贵妃他悲恸欲绝,连朕都……
想到前几日刚刚夭折掉的四阿哥,顺治顿觉心痛难忍,眼前一片昏黑,守候在一边的小太监小德子瞧见了,立刻上前相扶。
顺治不耐烦地推开扶住他的小德子,踱步到朱漆廊柱旁,眯眼盯向阴沉沉的,好像大雪将至的天空。不多时,西北风越扯越紧,一粒粒如同珍珠般大小的雪子,好像地里收上来晒干的豆子,从半空中“叮叮咚咚”落下来,打得他脸孔,生疼生疼的。
“万岁爷,雪下大了。还是回里面去歇息吧。”先前被推开的小德子送上一袭紫貂裘后,跪伏在冰冷的青砖地面,和其他的太监宫女侍卫们一并苦苦哀求。
顺治拉了拉披在肩头的紫貂裘,转过脸,冷冷的命令道:“朕还想在外头待一歇。你去把张华叫来。”
小德子答应一声,躬身退步转入养心殿中,去请他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等待主子恩典,方能起来的师傅张华。不一会工夫,他便领着张华前来复命。
顺治打量了一眼跪伏在地的张华,眼光落到他拖到地上的花白辫子上。看着从他登基之日开始,便一直忠心耿耿在他跟前伺候,几乎可以说是伴着他一路走过来的奴才。
他禁不住起了一丝怜悯,於是吩咐道:“张华,你亲自去那边守着。直到确定无碍了,再来向朕回禀。”
张华应声退走,脚刚踏下台阶,顺治又想起了件事,忙唤住他:“且慢。记得在外头悄悄留意。千万不要去惊动里面的人。”
说罢,顺治回头定定的看向铅灰色的天空,见灰白色的云层拖着沉重的步伐,缓慢地向西北方向移动。鹅毛一样的雪片好似扯破了的破棉絮般,漫无目的地四处飞落,不到一刻钟,整个紫禁城便笼罩一片白茫茫中。
“万岁爷?”小德子目送师傅张华佝偻着背消失在风雪里,抬头看看天色,有些担忧的轻唤。
顺治收回目光,不说话,径自跨入殿中,脱了披在身上的皮裘,盘坐在烧得热烘烘的炕上,拿起之前放在紫檀书案上的翡翠佛珠,闭目默诵,静等夜晚的过去,黎明的到来。
吸取前几次的教训,小德子不敢惊扰到他,弯着腰,朝两旁服侍的宫女太监们使了个眼色,一同退到殿外伺候。
过了大约两个时辰,太后跟前最为得用的宫女苏麻喇姑奉了太后的命,顶着风雪过来了。他一眼瞅见守候在廊下的小德子,便靠近柔声问道:“小德子,你师傅呢?”
“回姑姑话,师傅奉万岁爷的命去看小公主了。”小德子打了个千,低下头,弯着腰,恭恭敬敬的回答。他十分清楚苏麻喇姑是太后跟前的得力红人,遂不敢在她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敬之色。
“哦。”苏麻喇姑似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了些关于顺治皇帝寝食起居的问题,小德子都一一作了详细的解答。该说的,他一字不漏;不该说的,他不着痕迹的一言带过,决计不会令苏麻喇姑感到有分毫不妥之处。
这时,殿中传来顺治的唤声:“是苏嬷嬷来了吗?小德子,请苏嬷嬷进来坐一歇。朕有话想同她说一说。”他素来敬重苏麻喇姑,视她如家中的老人。
小德子听了,连忙推开紧闭的门,弯着身子引苏麻喇姑进入殿中,见默诵了半天经文,依然感觉心神不宁的顺治。
“奴才苏麻喇姑恭请圣安。”苏麻喇姑蹲身请安。
顺治放下手中的翡翠佛珠,别过脸,指指一溜边挨着炕摆放的几张金丝楠木扶手椅,吩咐:“苏嬷嬷,起来吧。你就坐在这边的椅子上。”
苏麻喇姑蹲身谢恩,侧身坐在紧挨着热炕的头一张扶手椅上,望着近来消瘦不少,眉宇间隐隐透出几分悴色的顺治,劝告道:“万岁爷,奴才知道你国事操劳,很是辛苦,但你也得好好保重龙体那。若是累垮了身体,得了病。让我们这些当奴才的如何自处?太后问起来,我们又当如何回答?”
顺治端起小德子随后送上的热茶,呷了一口茶,静默半响,方言道:“你说的这些,朕何尝不知。只是四阿哥没了,七七能不能熬得过去?还得看今晚。她一天不见起色,朕的心里便一天放不下她。”
四阿哥的意外夭折,使得顺治将全部的宠爱放到四阿哥的双生妹妹七七身上。他想着,即便用尽一切法子,也要保住他好不容易祈盼得来的孩子。
苏麻喇姑见他这么一说,立时明白症结所在了。默默想了会,正色说道:“万岁爷,奴才来养心殿前,先去小公主那边看了看……”
话犹未完,顺治抢先一步,打断她的话,追问道:“她们母女俩可好?若非太后跪下来拦着不让朕去,说什么会传染的,朕是一国之君,不能身处险地。否则朕早就前去陪她们母女俩了。”
说着,他脸色陡然间发白,抓紧紫檀木书案的边沿,望着由宫灯里一滴滴落到水墨青砖地上血红色的烛泪,呆了半响,定了定心神说:“如若七七这次能平安度过。朕决定以她的名义大赦天下,就当是为她行善积德了。”
苏麻喇姑听了,心头一震,暗道:就刚刚出生三个多月的小公主而言,这样的福气似乎大了些。毕竟像这般的恩宠,连几位小阿哥都没福气享。
她心里如此想,口气却赞许:“万岁爷考虑得极是。但奴才有一个下情,不知当说不当说?”
顺治很是惊讶,忙说:“苏嬷嬷有事请讲。”
苏麻喇姑起身,立到炕前蹲身施礼答道:“万岁爷,你可曾想过,太后这些年来为我朝做了多少事?”
言外之音,太后做了那么多事,万岁爷你怎么就没想过为她大赦天下?亦是在劝解顺治皇帝,如果要大赦天下,因以太后的名义为好。若是以小公主的名义,到时候,只会徒增大臣们的非议罢了。
一句话说得顺治皇帝倏然变色,双手按住书案,强压下胸中突涌的怒气。他了解苏麻喇姑说这话的用意,深吸了几口气,缓和脸上的颜色,说道:
“是朕一时间疏忽了。先帝大行时,朕不过六岁顽童,若无她老人家在后尽心尽力的扶持,朕亦不会有今日。照理说,现今日子安定下来了,朕也该好好侍奉她老人家,弥补长违膝下的遗憾。不想,这年刚过,四阿哥便没了,就连七七他也……”说到这里,他忽然间想起生死难下定论的女儿七七,眼圈一红,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苏麻喇姑见状,急忙送上一方鸦青色的绢帕,慰语:“万岁爷,太后如若知道你有这番心思,心里必定十分欢喜。”
她见顺治皇帝语气松动了,知道他不会再一意孤行,坚持要以皇七女的名义大赦天下了。
顺治接过绢帕拭了下眼角,听到放在多宝格上的自鸣钟当当连着敲了十来下——抬眼瞧去,发现不知不觉已到子时三刻了。
看看时候不早了,苏麻喇姑蹲身退出殿外,回头看了眼灯烛辉煌的养心殿,再瞧向风雪渐止的天空,以及积了寸许厚白雪的地面,沉默了好一歇,她才踏下台阶,踩着并不轻松的步子,听着鞋底压在白雪身上发出的吱吱声,回孝庄太后所在的慈宁宫复命。
在她走后片刻,顺治唤进小德子,命他领了腰牌出宫去宣范承谟连夜进宫见驾。他想要范承谟代拟草诏,等天明早朝的时候,就宣布大赦天下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