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杭州城外的追杀
早前王阳明对于朝政走势的估计是正确的,自从赶走两位阁老,罢黜了一批重臣之后,正德皇帝已经掌握了朝中大权,又抓住南京科道官员上奏请求留下内阁辅臣的机会,借太监刘瑾的手对言官和中下层文臣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清洗,这场大清洗为期三个多月,抓了一批人,打了一批人,罢免了一批人。
正德皇帝对朝廷的大清洗取得了初步成效,这些文臣被迫害打倒之后,大明朝上上下下两万多名文官再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全国六千万百姓个个三缄其口,装聋作哑。当年孔夫子说:“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现在看来,我们不得不羡慕这位老夫子生在了一个美好的时代,因为孔子显然对于“文字狱”的凶狠毫无体会。
到这时候,正德皇帝和刘瑾都觉得局势已在控制之中,敢说话的人都被收拾干净,皇权的绝对独裁已经重新确立,皇帝也可以对朝臣们松松手了,于是在过完大年之后,正德皇帝开了天恩,决定把在押的科道言官们逐批放出诏狱,给他们活命。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这些惹事的官员们很快就一个个被悄无声息地贬官外放,赶出京城去了。
皇帝微笑了,言官被释放了,朝局缓和了,那个上奏为言官求情而获罪的王阳明也一起被放了出来,立刻接了圣旨,被贬到贵州龙场驿担任驿丞。
驿丞,是大明朝所有官职里最卑微的一级,朝廷的九品十八级官员里没有它的名号。不仅是这么一个根本不入流的小官儿,而且还被贬到千里之外的穷山恶水间。至于“龙场”在何处,王阳明闻所未闻。
此时王华因为不肯攀附阉党,已被赶出了京城。王阳明在京里没有什么亲戚,又失去了所有靠山,变得异常脆弱,连个立足之处都没有了。一夜之间,王阳明的人生从天堂掉进了地狱,从前途光明的公子哥儿,变成了一个见人矮三分的罪臣,一个连口级都没有的“犯官”。
好在此时阳明先生刑伤初愈,已能行动如常,京城除了让人恶心的奸贼,就只剩让人伤心的回忆,实在也无可留恋,于是王阳明立刻收拾行李上了路。
王阳明毕竟是个享惯了福的人,让他一个人孤身远赴绝域,到贵州深山里去吃苦受罪,心里是不肯的。于是先从通州上船,沿着京杭运河到了杭州,本意是想到杭州略事休息之后绕道去一趟南京,和父亲见上一面,把未来前途商量一下,生活上安排一下,筹备些银两,带一两个靠得住的仆人,再到贵州去上任。却想不到他自幼体质弱,又有咳嗽的病根子,前面受了杖刑,关了诏狱,受了一场大罪,身体更加亏虚,现在又一路舟车劳顿,人一到杭州就病倒了,只好找了一间胜果寺躺倒养病,哪知病还没养好,两个锦衣卫的杀手就追到了杭州。
这两个刺客是刘瑾派来的。
刘瑾其人凶如虎狼,杀人如麻。自从掌握大权之后,这个太监已经安排了多次暗杀,在其后掌权的几年里,他更是经常使用这种手段对付政敌,到底杀害了多少人,无法统计。被史书记载的几次恶性事件有:暗杀原司礼监反对他的提督东厂太监王岳;暗杀司礼监秉笔太监范亨;对司礼监另一个秉笔太监徐智暗杀未遂;在京城暗杀都给事中许天锡;派人刺杀户部尚书韩文,好在韩文机警异常,听闻风声之后弃官而逃,穿便服,走小路,潜回家乡,这才幸免于难。
杀了几个对头之后,刘瑾盯住了王阳明。
在刘瑾想来,王阳明是继朝廷重臣、御史言官之后,第三批上奏找阉党麻烦的第一个官员,杀了他,大概能对所有臣子起一个警示作用,告诫他们:刘瑾的势力足抵得半个皇帝,天下人不论是谁,得罪刘瑾的下场就是死,即使皇帝赦免他们的罪,也仍有可能被特务们干掉。
眼下这两个刺客是刘瑾直接派来的锦衣卫,他们对王阳明的追杀其实是半公开化的。现在这两个凶悍的刺客就住在胜果寺里,在王阳明身边若隐若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却并不急着动手,分明是想等王阳明离开杭州之后,在半路上对他下手。以这两个人的身手,一抬手就可以取了王阳明的性命,此时真是死生顷刻,危险到极点。
好在王阳明是个聪明人,生性敏感,尤其是在这种危险时刻,他的直觉比平时更敏锐,警觉性更高。
眼下王阳明落了大难,孤身住在异域他乡,又忽然出现这么两个可疑的人,说话带有京城口音,王阳明立刻觉得不对,加上他几年来一直在刑部担任职务,又曾到地方上去审决囚犯,和抓差办案的捕快们打过不少交道,对这些人的言谈举止、职业习惯比较了解,面前这两个人的口音、眼神、体态和一些习惯动作,以及在胜果寺里突兀的现身,都让王阳明警觉起来。当这些特务监视王阳明的时候,阳明先生也在暗中观察他们,而且很快就识破了这两个人的身份。
但王阳明也知道这些特务势力太大,杀人的手段又凌厉,自己是个书生,生着病,不是这两个人的对手,连夜逃亡也难,因为天下处处有锦衣卫,自己纵然逃出杭州,也终究逃不出这些人的手掌;一直待在寺里不走也不行,两个刺客不会等他,说不定哪天晚上悄悄摸进来就下了毒手,就算呼救也没有用,根本没有人敢上前来管,因为面对凶手的时候,大明朝的百姓们照例都是一声不吭的。
好在王阳明足够聪明,又早就看破了两个刺客的嘴脸,在这件事上占了先手,绝境中冥思苦想,倒琢磨出一个办法来:他假装对刺客的出现毫无察觉,照样在庙里住着,每日长吁短叹,装出一副颓废消沉的模样,故意做样子给这两个刺客看,然后趁着深夜溜出了杭州城,来到钱塘江边,把自己的衣帽脱了放在岸上,留下一首《绝命诗》。
学道无成岁月虚,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蹔无补,死无忘亲恨不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日夜江涛泣子胥。
敢将世道一身担,显被生刑万死甘。
满腹文章宁有用,百年臣子独无蹔。
涓流裨海今真见,片雪填沟旧齿淡。
昔代衣冠谁上品,状元门第好奇男。
这首诗写得真糟糕,尤其是越往后,词句越糟,看来阳明先生当时也是心慌意乱。其中“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江鱼”两句意思非常明白,就是阳明先生绝望之下,已经投江自尽了。
搞了这么一个自杀的假现场之后,王阳明再也没回胜果寺,而是沿江而行,隐入江湖去了。
其实阳明先生这个自杀的假现场并不算特别高明,这些锦衣卫都是办案的老手,细细勘察之下,难保不给他们看出破绽。如果被他们看出毛病,那么对王阳明的追杀就将继续。可说来也巧,王阳明的“自杀”居然引发了杭州城里一群高官的呼应,结果把一个“自杀事件”硬生生地弄假成真了。
原来这一年正是乡试之年,王阳明的弟弟王守章到杭州来考举人,起先还不知王阳明也从京城来到杭州,并未会面,尔后忽然市井风闻“浙江名士王守仁跳江自杀”,守章大惊,急忙换了素服带着祭礼赶到江边哭祭,结果这一场祭礼惊动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时任杭州知府的杨孟瑛。
杨孟瑛是涪州丰都县人,在杭州做了六年知府,为官清正,治民有方,是个大有作为的官员,杭州人呼为“贤太守”。眼见杭州西湖日渐淤积,已将要废弃,这位知府下大力气整修西湖,为杭州保全了这一方胜景。
阳明“自杀”之时,杨孟瑛正带着民工疏浚西湖,日夜赶工,忽然听说浙江名士王阳明投钱塘江而死,大吃一惊。
阳明先生是状元公之子,本人又有诗名,在北京还不显,但在浙江却俨然是一位名士,这一次又因为上谏皇帝,力斥奸党,受了牢狱之苦,贬官外放,忠直之名传于天下。现在这位忠臣名士忽然在杭州投水自尽,引得这位为官刚正的杨知府满腹唏嘘,于是备下祭品到江边祭了一回。
这一来,更把事做大了。
杨孟瑛在杭州已经做了六年知府,名声极好,百姓拥戴,现在他到江边祭祀阳明先生,事情立时传开了,都说是“贤太守”来祭“大忠臣”,结果越传越广,人尽皆知,引得杭州不少书生、名士纷纷到江边来凑热闹,最后连浙江按察司、布政司都来了。
眼看钱塘江边高官显贵、名士文人此来彼往,热闹非常,两个刺客终于认定阳明先生确实已死,这才回京复命去了。
此时的王阳明已经想办法混上一条海船,漂出钱塘江一路到了福建。
因忠见弃,下狱受罪,已令王阳明悲愤、忧怨,再加上被人暗害带来的心理恐惧和精神创伤,王阳明完全陷入了消沉绝望的情绪之中。经过反复思考,王阳明竟做出一个极不明智的决定:先逃到福建去寻找一位朋友,在那里躲避一段时间,然后抛弃一切,就此出家做道士,摆脱世上的所有烦恼。
当然,说王阳明决定逃往福建投奔一位朋友,并有弃世出家的打算,这只是一个推测,它来自《王阳明全集》。按书里的说法:阳明先生逃过刺客追杀之后,搭上一条商船一路出海到了福建,登岸之后在深山里迷了路,天黑的时候想进一间寺庙借宿,可庙里的人不知他的来历,不肯让他进去,阳明先生就在外面睡了一夜。这里偏巧是个“虎穴”——老虎的家,当天晚上老虎回家,见阳明先生睡在这里,都不敢过来,阳明先生踏踏实实睡到第二天,和尚们以为他一定给老虎吃了,过来“收取行李”,一看,阳明先生竟安然无恙。
好狠心的和尚,这哪里是出家人?这简直是水泊梁山培训出来的贼人嘛。
更有趣的故事还在后面:庙里有个人忽然写了一张纸条给阳明先生,上面写着“二十年前会见君,今来消息我先闻”,原来这个人竟是二十年前在江西南昌铁柱宫曾和阳明先生有一面之缘的道士,现在未卜先知,知道阳明先生来了,所以请他来聊天……
全是无稽之谈,不值得再说下去了。
但从这些捕风捉影的故事里可以推出一个简单的真相:王阳明从杭州脱险后,眼看无处安身,只好坐船逃到福建,投奔当地的一位朋友。结果这位朋友劝他说:“你现在被贬到龙场做驿丞,如果就此逃走,刘瑾可能会以此为借口去迫害你父亲,还是到龙场去,熬过这三年的谪戍期以后,再作别的打算吧。”阳明先生被这位朋友说服,又得到朋友的资助,就从福建一路返回了南京。
此时的王阳明当然不敢肯定他是否已经侥幸避过了追杀,心里难免恐慌,疑神疑鬼,草木皆兵,所以在回程中,阳明先生显得很谨慎。他没有走捷径,从海路回杭州再转往南京,而是绕了一个大弯子,先横穿福建一省进入江西,在半路上还顺道游览了风景名胜武夷山,从这里进江西之后,又辗转到了南昌府一带,这里是早年王阳明的岳父诸让老先生做过官的地方,王阳明年轻时曾到南昌来迎娶夫人,与南昌的人脉更熟一些,这里应该有落脚之处,可以让他稍事休息。之后阳明先生从南昌下了鄱阳湖,由此出章江,入长江,从水路东下到了南京。
从杭州出走福建,再横穿福建全省进入江西,又纵穿半个江西到南京,这个弯子真是绕得够远,也足见当此危局,阳明先生心里是很有些惊惶的。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冷暖寒薄无人问津,对王阳明这位公子哥儿来说真是满腹辛酸,一言难尽,也是在这逃难的路上,阳明先生不得不第一次直面人生,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这一阶段流落江湖,同贩夫走卒打交道,事事亲力亲为,倒让王阳明这位贵公子长了见识,学了经验,也多多少少放下了身上那官二代的架子。
一路辗转,足足走了半年,王阳明总算到了南京,见到了还在担任南京吏部尚书的父亲,父子相见倒也悲喜交集。此时的王华对做官已经心灰意冷了,只想在南京任上混到退休罢了,但王阳明却还是个获罪贬谪的臣子,就算不愿意,他也必须在这条仕途上继续历练下去。
前一段王阳明在江湖间吃苦受罪,实属无奈,但他那公子哥儿的心性却没有变,一见老父亲,不由地撒起娇来,就伸手要钱要仆人。于是老父亲筹了些钱给儿子带上,又从府里挑选了两个忠实可靠的仆人,让他们跟着阳明一起去贵州赴任,相互有个照看。
辞别父亲,王阳明从南京又到杭州,准备由此出发前往贵州。
阳明先生第一次到杭州是正德二年的春夏之交,可第二次到杭州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了。在这段时间里,朝局进一步缓和,刺杀活动也基本停止了,刘瑾虽然凶狠,但毕竟是个大忙人,上要奉承皇帝,下要笼络官员,罗织自己的党羽,还要急着索贿受贿,也实在没心思总琢磨着怎么去害王阳明这个贬到天边儿去的小官。所以王阳明一路走来,再也遇不见刺客了。再加上身边还有两个仆人陪伴,一个叫王祥,一个叫王瑞,加起来就是“祥瑞”,多么吉利!所以王阳明这一次也就不再害怕,进杭州之后,照旧住在上次差点遇害的胜果寺里。
从夏天到深冬,这半年时间王阳明吃尽了苦头,也正是在这半年的艰苦磨难中,王阳明才有机会展开一场反思,由此渐渐出离理学,踏入心学的门径。也正是这次下杭州,阳明先生收了三位弟子,其中一个是他的妹夫徐爱。
徐爱,字曰仁,同是浙江余姚人,拜在阳明门下时才二十岁,第二年中进士,做过祁州知府,曾任南京兵部员外郎、南京工部郎中,正德十一年去世,时年仅三十一岁。当下普遍认为他是阳明先生的首徒。
收弟子,对王阳明来说也不是第一次,早先他在京城的时候也收过几个学生。只是那时候收学生讲的是糊涂学问,现在收弟子讲的是明白学问。离开杭州时,王阳明写了一篇《别三子序》送三位弟子,从这篇文章的字里行间已经可以看出阳明思想进入一个新天地的诸多苗头,其中开篇第一句是“自程、朱大儒没,而师友之道遂亡。《六经》分裂于训诂,支离无蔓于辞章,业举之习,圣学几于息矣”。
其中,“大儒没,道遂亡”,能看到这几个字,说明阳明先生已经是心有所思,思有所得了。
二不是悟,就是死
且说正德二年冬天,阳明先生带着两个仆人从杭州出发,到贵州省贵阳府城外的龙场驿站时,已经是正德三年的春天了。
龙场驿站设在贵阳城外的深山之中,离城九十多里。在今天看来,这九十多里路似乎不远,但在当时,却是山高水远。
五百年前王阳明被贬到龙场之时,龙场一带还是一望无际的原始丛林,潮湿沉闷,荆棘遍地,野兽出没,毒虫肆虐,瘴气横生,外来之人水土不服,常会丧命。王阳明从小就体质虚弱,又挨了打,坐了牢,贬了官,被人追杀,先后得过几场病,身体糟得一塌糊涂,走进这片丛林时,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否活着出来。